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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怜香伴

佞·妾 一串山胡椒 2024-03-03 12:28

“他?你指的蔡锷将军么?”
“不,我指的是凤仙娘娘。”
胡轶惟的眼神依旧如剑刃般锋利,刺得胡三娘眉心发颤。
她不由得苦笑一声:“我也不瞒你,她曾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得报恩呐!”
还没等胡轶惟追问下去,她便点燃第四支香烟,随着飘渺的烟雾堕入了无边无际的回忆中。情海的惊涛骇浪拍向岸崖,激荡起震耳欲聋的回声,直荡回了一九一三年的深秋。
天香楼的羽茜阁内,一个深目高鼻的洋嫖客半躺在沙发上,将手里烧得正旺的烟斗递给半跪在身侧的胡明鸾,“来,宝贝,再陪大爷我抽一口。”
胡明鸾挤出一抹柔艳的微笑,轻推着他长满金色体毛的手臂娇声道:“我的情哥哥呀!这是卷烟不是大烟,哪能这么抽的?您快把它灭了吧,咱们好办正事。”
洋鼻子嫖客却反握住她的手,“你现在不抽,待会儿怎么顶得住呢?快抽。”
胡明鸾被浓烟呛得连声咳嗽,便放下身段撒娇作痴态,“好哥哥,我再抽最后一口,就一口。”
“那你等会儿,我放点东西进去。”他从袖中掏出一个铁皮盒子,捻起里面的粉末放到烟叶上点燃,“来,抽吧,保管你爱不释手。”
胡明鸾竭力兜住眸底的惶恐,强作镇定道:“哥哥,这是什么?”
“一种让你欲仙欲死的东西,快吸进去,陪大爷好好玩。”
胡明鸾很快猜到这是不能沾染的毒品,于是摆出媚态巧笑道:“哥哥,您也太小瞧我的功夫了,不用这玩意儿,我也能让您浑身都舒舒服服的。昨儿我刚学的‘一马双跨’,待会儿您可得好好体验一番。”
洋鼻子嫖客在鼻子里冷哼一声:“别跟我来这套,你抽不抽?嗯?”
胡明鸾的神情也陡然变得严肃且认真,“要抽也可以,不过您得跟我说清楚这是什么东西。您有所不知,最近这段时间警察巡捕们总来妓院里抓毒虫,如果只是我被当成从犯倒也罢了,可若连累了妈妈,只怕你我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她将水蛇般灵活暄软的双臂顺着他的肩膀淌下去,“所以您还是放下那些玩意儿吧,三妹我一定拿出毕生的功夫来伺候您的。”
洋鼻子嫖客撩开她的双手,起身朝她脸上甩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他妈的臭婊子,少来威胁大爷我!老子是毒虫又如何?你们中国人还管不了我。你就等着被爷收拾吧!”
他将铁盒里的粉末全部倒进嘴里,再猛灌一壶浓茶,咽下去后就把惊恐万状的胡明鸾扔到床上,直接欺身死死地压住。肉体被撕裂的疼痛钻进心头,她凄厉地喊叫几声,很快失去知觉。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血泊中,床前围着天香楼的鸨母朱晚媚和数名当红倌人,险些把她折磨致死的洋鼻子嫖客早已不见踪影,只有身下传来的剧痛和鼻尖萦绕的腥臭仍在提醒她方才受过的屈辱。
朱晚媚掩面轻叹,转瞬又责备道:“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胡明鸾颤着惨白的薄唇哀声回应:“那个王八蛋逼我当毒虫……我不想连累妈妈,抵死不从,他就把我……把我……妈,救我……”
朱晚媚顿时破口大骂:“操他娘的英国佬,欺负到老娘头上来了!毒呢?在哪里?我拿到警卫署举报他丫的!”
胡明鸾用眼神示意锦榻旁边的木桶,“还有一点,狗日的没用完,丢里面了……”她回头看着朱晚媚,用哀求的语气哭诉,“救我,妈……我不想死……”
朱晚媚极不耐烦地大喝一声:“别嚷嚷!等我收拾完英国佬再来管你,识相的话少烦我,否则把你扔到柴房去喂老鼠。”她抬手招呼众人,“走了走了,你们也都去接客吧!这里是妓院不是医院,别对着活死人大发善心。”
几位红倌人虽然于心不忍,但都不敢触犯朱晚媚的威严,只能物伤其类地看她几眼便转身离去,唯有小凤仙还立在床前半步也没挪开。
朱晚媚十分好奇,又不愿给这位红极一时的花魁甩脸色,便笑问:“我的乖女儿,你怎么还在这里不走?”
小凤仙转脸冲她嫣然一笑,“妈妈,我先请个大夫过来替姐姐瞧瞧,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您别忘了,姐姐还有很多熟客呢!柳条胡同里谁不盼着咱们天香楼死个红倌人,她们好一拥而上,分食跳槽(1)的金主。”她轻拍她的手背,“为了您的江湖地位,也该早点救明鸾姐姐一命。”
朱晚媚仍笑着,那笑容却像山梁一般缄默,“你倒是心地善良。不过我看她多半是没救了,与其浪费钱财贿赂大夫,不如留着贴龙账、做恩客。再说了,咱们天香楼不还有你、玄女和双成婢吗?能给那些野鸡出风头的机会?”
小凤仙邀着朱晚媚转身朝房门走,两瓣薄唇浅浅开合,循循善诱,“俗话说骄兵必败,妈妈可千万别轻敌。前儿我听碧妍说,慧芳馆引来好几位前凸后翘的外国妞专门招揽客人,说不定没几天就能将咱们的熟客勾走。越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咱们内部就越得团结一致,不能轻易放弃自己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一席话的功夫,两人已来到门口。朱晚媚无奈地笑了笑,“行吧,既然你执意要救她,那就由你去好了,是死是活看她造化。不过你今晚可得好好伺候袁大公子,不许再对人家爱答不理的。”
小凤仙轻轻颔首,“妈妈放心,他早就是我的池中鱼、囊中物了。木桶里的证据我一会儿亲自给您送来,您先下去歇着吧,今晚可得费一番功夫和警卫署的大人们周旋呢!”
她顺势将朱晚媚推出房门,待她走远后,立刻阖上房门折返至胡明鸾的床头。
她看着她苍白的脸颊和身下那一滩殷红,忍不住轻声哽咽:“明鸾姐姐,你放一万个心,我肯定叫大夫治好你。”
雾沉霭尽,胡三娘掸掉半截烟灰,回头看了一眼窗外波光粼粼的越秀湖。
“我原以为她是假做好人,没想到她不但给我请来了北平最好的大夫,还听大夫的话,用自己的血肉给我做药引子。”
饶是阅人无数,胡轶惟亦满眼钦佩,“难怪你们都叫她凤仙,这样勇敢仗义的事情不是寻常女子能做到的。”
“有时候我也怀疑她到底是不是人。”她吸了一口即将燃尽的香烟,再转头调目于胡轶惟,“或者说……一九三七年年底看到的她,到底是不是人?”
胡轶惟与她四目相对,脸上沉静的表情未改分毫,“妈妈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会用自己的法术给你大变活人不成?即便如此,我为什么非得在南京沦陷的当口做这些?那会儿我帮阎王爷收尸都忙不过来呢!”
胡三娘喷出两股鼻烟,将信将疑道:“这么说……不是你做的?她还活着?”
“抱歉,生死是大事,我不能道破天机,否则会影响修为。”
见她那双高低眉轻轻挑了挑,胡三娘立马掐灭手里的香烟殷切唤道:“狐仙娘娘,您不用直接告诉我她死没死,给我一点提示,就一点提示!让我自个儿猜就行了。”
胡轶惟知道她即将上钩,便抛出更加鲜活的诱饵,“妈妈,打从进来起,您一直没跟我说实话,怎么奢望我能给你提示呢?”
“实话……?”
胡三娘的神情有轻微的恍惚,像一株凛冬的白杨被萧索寒风拂走了最后一片枯叶,只能以赤裸的、孑孓的躯体迎接自己不愿面对的末日审判。
她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女罗刹,为了活下去,做过不少在旁人看来不入流的腌渍事儿。喝人血、啃腐肉,在她眼里简直是家常便饭。那双锐利的兽瞳,始终以蓄势待发的状态,窥视着一切足以求生的机会。十岁那年,她从荆棘中跳出来逮住了一位满头花白的老人,原以为自己能就此重获新生,没想到竟然在他身下饱受了长达三年的折磨。她挺着大肚子被他扔到马路上,孩子在那个风雪交加的深夜化作一滩血水渗入皑皑雪堆里。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温暖的大床上。
丫鬟碧妍对她说:“姑娘好福气,被我们凤仙姑娘救了回来。”
看着屋内华丽的陈设,她逐渐明白这是刚出狼穴又落入虎口。鸨母朱晚媚默许小凤仙亲自照顾她,心里却早已想好逼她出道接客的计谋。小凤仙问她身体养好以后打算去什么地方,如果想离开妓院做个清白的女人,她可以帮她暗中周旋。可她却说留在天香楼是她毕生的宿命,这里对寻常女子而言是一座烈火滔天的魔域,对她来说则是报复男人的天堂。
她自愿挂牌出道,以神鸟“明鸾”做自己的花名,呼应她的“凤仙”。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攀上京城治安队长的高枝,用情郎的手杀掉了拐卖人口助纣为虐的前夫。她在一个又一个男人之间周旋,仅用两年的时间,就从默默无名的清倌人变成红极一时的探花娘子。可惜摧花辣手的折磨又把她那颗心揉成了碎片,她摊在那床血泊上,从死人堆里带出来的兽性又自心底翻涌而出——
她要活下去,并且早晚将这个洋鼻子英国佬碎尸万段。
朱晚媚只当这是一条贱命,唯有小凤仙——当初把她从冰天雪地里捡回来的活菩萨,再一次向她伸出援手。她的血,她的肉,都成了救她于水火的神谕。恍然间,她看见了那棵只供她参拜敬仰的菩提树,无需跪倒在她身前,也能令她长出两眼发烫、双膝发软的信仰。
胡三娘喃喃自语:“我……我爱她,很早之前就爱她了。”
很早之前?是哪些细节昭示着她的怦然心动呢?
大概是小凤仙用纤指抚过她布满疮疤的肩颈时,萦绕在两人鼻尖的那阵醉人体香;或者是应酬结束携薄醉而归时,她轻轻靠在她肩头的沉静睡颜;又或者是她们在管子画像前义结金兰时,发誓此生互相照应,不离不弃……所有汇成汪洋爱意的溪流早已在岁月里蒸腾,她只记得蔡锷将军犹如天神莅临那天,她在她眼底看见了自己每次望向她时才会流露的真情。
那是爱吗?或许是爱吧!可是比起热烈的、汹涌的爱意,他们之间似乎还有另一重任何人都触及不到的思想深域。每一次她试图理解他们的感情,总能得到她引经据典的回应——都说宝剑酬知己,香车赠美人,如果有机会,她想跟这位知己仗剑天涯。
两行清泪划破胡三娘脸上厚重的铅华,一并大剌剌地掀开了那层无形面具,“我多么希望我们能效仿崔笺云和曹语花共侍一夫,就像《怜香伴》(2)的唱词那样‘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也是夫妻样’(3),可是谢元帅来北平为她高价赎身时,朱晚媚坚决不肯放我跟她一起走……”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皓腕,露出一只玻璃种的帝王绿翡翠手镯,“她把一对祖传玉镯拆成两只,一只她自己戴着,这一只给了我。她说她到江口以后就立刻托人来北平为我赎身,还跟朱晚媚定下生死状,要把她半数的赎身钱留给我做逃命的路费,那时候她就已经预见了袁项城会对我下死手。”
胡轶惟沉静道:“可是朱晚媚只当这约定是一纸空文,她挪用那笔巨款给自己的亲闺女置办嫁妆,只为给她找个清白的人家风风光光地嫁出去,而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娇小姐’,就是后来被你活活打死的青鹭吧?”
胡三娘点点头,“没错,母债女偿,她并不无辜。”
“所以你一边说自己很爱凤仙娘娘,一边又不停地辜负她对你的嘱托。你这样把自己活生生劈成两半,一半任命运蹂躏践踏,另一半和她缝在一起,你……”
她松开紧咬的牙冠,颤声道:“你不疼吗?”
这些年,小凤仙就像奔涌在她身体中的鲜血,每呼吸一次,爱意就向心房源源不断地涌来,是那样毫无知觉地完成了对爱神的顶礼膜拜。彼时彼刻,她甚至比以往更为坦诚,“疼?遇见她之前,我连疼的资格都没有。正是她的出现,才让我拥有止痛的契机。现在我活着的唯一念想就是再见到她——我的解药。所以你现在能告诉我她的下落吗?”
从胡三娘进门那刻起,胡轶惟发现她不像平日那个飞扬跋扈、八面玲珑的欢场主宰,而是一个深溺情海的弱女子,只不过给她营造这片汪洋的人也是一位女子。那名女子向她抛去一副求救的绳索,希望她能顺着它爬上海岸,可这根绳索却任由命运打了个死结,变成了她腕间那只翡翠玉镯,活像一双价值连城的手铐。
她的解药,亦是她的枷锁。
“她已经过世多年。”
“真的吗?”
“我没骗你。”
胡轶惟狠心将那副无形的枷锁打破,刹那间,恍似穿行沙漠的气球撞上了横亘在绿洲里的尖刺,“嘭”的一声,胡三娘毕生的希望全部坍缩成数十片大小不一的碎屑,眨眼的功夫又卷入扬沙纷飞不见。窗外越秀湖的浪涛声仍在月光下此起彼伏,像细碎又刺耳的嘲笑,正向她耳畔接连不断地涌来。
胡三娘闷哼一声,摘下左手那只翡翠玉镯,轻轻放在她温热的掌心,“我还记得,离开天香楼的前一夜,她也是这样把镯子交给我,对我说‘姐姐你要活下去,咱们身子脏不要紧,至少心是干净的’……春桃丫头,现在我把这份善念传递给你。妈妈衷心希望……你能有跟凤仙妹妹不一样的结局……”
胡轶惟望着眼底那汪绿油油的真情,沉默片刻后,一手拿起玉镯,另一手捏住她丰腴的皓腕,“您还是戴上吧!我不能连您心里唯一的人性也剥夺……有它在,即便此生罪孽难销,也总好过孤身一人走那黄泉之路。”
翠亮的光环就这么滑回了胡三娘的腕间。她盯了它足足半晌才抬起头,任凭窗外的月光刷在自己耸挺的鼻峰与黑长的睫毛上。
半晌,她站起来对她深鞠一躬,“这些年,多谢。”
胡轶惟何尝不知道这句“多谢”饱含深意。
在胡三娘眼里,自己和小凤仙一样拥有世所罕见的绝色容颜,还有搅动风云的智慧勇气,以及一份男儿都短来的铮铮傲骨。或许在某个漆黑如墨的夜里,她会将自己那双点染胭脂的醉眼错认为故人长润的涧水秋眸,她对自己的纵容不单单是出于人类对妖精的惧怕,更是希望小凤仙能以另一种方式活在她身边。
胡轶惟同时深深地明白,自己是修行近千年的狐妖,既有法术自保,也不受人类规则的束缚,可小凤仙不一样,她只是一具肉体凡胎,更是受世人唾弃的荡妇婊子。但她从来没有自甘堕落,而是以羸弱的香肩担起民族道义,更是勇敢地向强者挥动屠刀,对弱者布施恩泽。
她比她更值得那份渺小又珍贵的爱。
胡轶惟也盈然起身,扶正了她的身子,“妈妈不用跟我客气,我只是假以人手罢了。如果此生再不能相见,我也希望您有朝一日能够改邪归正。”她莞尔一笑,“太阳终究会破云而出,也终究会照拂众生。”
胡三娘欲言又止,转身走向庭院那篇迷蒙的月色中。
新霁的浮光斜穿松林照下来,落在她的肩头,又冰,又凉。
翌日清晨日渐高起,曙色涂抹在存菊堂的茜纱窗上,湮开满室旖旎红光。菊仙站在床头为厉尘整理衣装,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嚷,接踵而至的是木制车轮从青石板路上碾过的声音,与平时可闻针落的静谧形成了鲜明对比。
厉尘似是无意地笑了笑,“大清早的,外面怎么闹成这样?”
菊仙凝神细听,很快朝门外吩咐道:“蕊心,你进来。”
“唉!来了!”守在廊下的蕊心赶紧推门而入,“姑娘找我什么事?”
菊仙一边为厉尘系领带,一边问:“甬道里怎么回事?你让那些小厮上别处吵去,别来打扰我跟厉爷的清静。”
蕊心顿时面露难色,“哎哟姑娘!这怕是不成了。外面那些人都是大帅派来给咱春桃姐姐送聘礼的,连妈妈都开罪不起,你我就更不能把人得罪了。”她见厉尘就在菊仙跟前,不过须臾又喜笑颜开,“姑娘您有所不知,昨晚大帅亲自来找妈妈,说是要给春桃姐姐赎身。您猜他出价多少?”她先用手比了个“八”,很快又比出个“十”,“他一口气扔下八万银元和十根大金条,我听罗姑姑说,妈妈乐得差点把您几位一并打包送给大帅!”
厉尘最先反应过来,顺着她的话茬试探道:“这么说,咱们滨州大名鼎鼎的花魁娘子,不久就要从良了?”
蕊心赶忙点头应承,“是呢厉爷!妈妈说春桃姐姐的出阁宴就定于八月十号晚上八点开始,这可是大帅亲自拟定的良辰吉日。”
厉尘浅浅一笑,“那到时候我也来贺她一贺。”
“别说是您了,估计当晚全滨州的老爷豪绅都会来这儿……”她发现菊仙正绞着领带发呆,忙远远地唤道:“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菊仙如梦初醒,转头吩咐她:“我没事儿,你先出去吧。”
对上眼神的刹那,蕊心很快明白了八九分。她本想出言宽慰,但见厉尘冲她轻轻颔首,满眼皆是令人心安意稳的镇定,便带上房门躬身离去。
厉尘转而执起菊仙的柔荑,在她冰凉的指尖吻了吻,“怎么,你舍不得这位跟你斗了半辈子,也护了你半辈子的好姐姐?”
“是,我的确舍不得春桃姐姐。可我……”菊仙仰起头,深切地凝望着那双含情桃花眼,“可我更想问问厉爷,在一起这么多年,您是否想过我们的未来?”
厉尘顿了顿,不由自主地松开手,“那天晚上在湖广会馆,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你还有什么地方不明白?”
一阵怅惘如乌云漫过菊仙眼底,她的神情亦如阴翳下的枯叶,颤抖着旋旋而落,“明白!妾身都明白,您发呆那会儿,妾身在您眼里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您放心,您心头发妻的位置妾身不占您的,妾身就……就求个姨太太的名分,日日给‘那个人’焚香上供,谨遵妾侍奉养正房的礼节,您看这样成么?”
厉尘自顾自地背过身去整理领带,“她不喜欢这些东西,你别这么做。”
菊仙听出了他藏在温和语气之下的不悦,赶忙绕行至他跟前举手发誓:“好!好!您放心,妾身不做,甚至……甚至不要名分也可以。”她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将双手搭在他肩膀上,眼底的光华亦如满室红光重新点燃,“只要您允许妾身下半辈子都陪在您身边,给您生儿育女,妾身就心满意足了。”
往常看见她这副自怜又自哀的模样,厉尘心里都是疼惜大过嫌恶的,今日他却没来由地决定漠视这番深情。可他又不忍心把话说得太满,于是牵动嘴角苦笑一声:“匈奴未灭,何以家为(4)?现在允诺为时过早。昨晚你累了一宿,好生歇着吧,我还有事,先走不送。”
他撇开她的手,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菡萏馆外的甬道内,仍演奏着马车车轮滚动不停的欢曲,玉萼却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只顾一边走一边垂眸盯着自己刚做的绣鞋。
“翠翘,你说春桃姐姐从良以后,谁来教我念书呢?”
翠翘看着不远处熟悉的身影,不由微微愣住,“厉爷?”
听见在心里默默咀嚼过千万遍的名字,玉萼那张俏脸忽然涨得通红,不过瞬息的功夫,如血的潮红又向心湖中央退去,“姐姐你别逗我玩,厉爷天天陪着菊仙姐姐,哪里有空管我的学习?走吧,陪我进去温书,今天的知识点可难记呢!”
她正欲转身走向台阶,却被翠翘一把拉住,“姑娘你瞧,厉爷在那儿呢!”
玉萼顺着翠翘手指的方向往前看,果然看见厉尘正静静伫立在熹微的晨光下。
她那双盈盈的眸子顷刻间闪动如潮水,直将自己那颗载满爱意的、鲜活灵动的心推到他身旁,可双脚却像浇筑在泥地里的石膏难以挪动分毫。她只好羞答答地低下头,“厉爷,厉爷您早,我……我才从桃花源下早学呢!”
厉尘含着一抹微笑,不由自主地向她走来,“最近学得怎么样?上次我听你春桃姐姐说,你悟性不错,学了没几天,连苏东坡的《水调歌头》都会背了。我看什么时候再学点儿英文法文,就是个学贯中西的小才女!”
玉萼想起前不久闹出的笑话,双颊愈发羞红,“我……我挺笨的,上次背错了还惹姐姐笑呢,您就别混夸我了。”
厉尘在她跟前停住脚步,分外认真道:“玉萼,你想不想一直上学?”
玉萼忙抬起头,直将眼底的热望尽数抛出,“想!我可想了!从前在南京的时候,我经常看见跟我一样大的女孩背着书包去学堂,心里羡慕得不得了。可是我家太穷了,供得了弟弟就供不了我……”她把双眸一低,露出几分辛酸来,“我平时还得帮爹娘干农活呢,就是听弟弟念书时偷偷学几句,连课本长啥样都没见过。”
厉尘抬手轻抚她垂顺的秀发,“你放心,今后我供你念书,再送你出国留学。”
玉萼满心欢喜,笑吟吟道:“太好了!太好了!我可以上学了!谢谢厉爷!”
他的手慢慢放下来,看到掌心那道刀疤已经变成一抹淡痕,玉萼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捧住它,像捧着一尊虔诚的贡品,含在眼里的热泪也转瞬潸然落下。
厉尘忙俯下身,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玉萼咬了咬嘴唇,半晌才吐出一句:“您的手……您当初……”
厉尘很快截断她的话语,“事情早就过去了,你当时也不是故意伤我。”
玉萼很快反应过来,泪眼盈盈地望着他,“可我仍觉得对不起您……您待我这样好,我能不能熬粥给您喝?当作……当作对您的报答。”
厉尘忍俊不禁,“就为这个?那你哭什么呀?正好我也有点饿,今天就在菡萏馆吃早餐吧。”他侧首吩咐翠翘,“你去主楼前厅告诉胡三娘,让她亲自去席芳斋点两套宫廷御膳送过来,再加一盅人参乳鸽汤,肉要炖烂才行。”
不待翠翘反应过来,玉萼忙勾住他布满枪茧的手指,“厉……厉爷,不用这么破费,您点一套就行,我……我会自己熬粥喝。”
厉尘伸出左手轻拍她的手背,“这哪里破费?你这双手啊!是用来读书写字的,不是用来干活伺候人的。”他向翠翘点头示意,“听我的,点两套。”
翠翘喜不自胜,一边回话一边往主楼飞跑,“是!厉爷!我这就去告诉妈妈!”
厉尘拥着玉萼走上台阶,“走吧,我进去听你温书。跟我说说看,今天你春桃姐姐又教你念了什么?”
玉萼忍俊不禁,“她教的是李渔的《怜香伴》,崔笺云和曹语花共侍一夫,监生范介夫妻妾和睦,享尽齐人之福。”
厉尘在她翘挺的鼻尖点了点,“齐人之福?小小年纪的,你知道什么是齐人之福?”
玉萼往后躲开,甜声回笑道:“不知道,春桃姐姐没说,厉爷您给我讲讲吧!我也很好奇呢!”
两人的交谈声逐渐淹没在滚滚车轮声中。路过存菊堂门口时,翠翘瞥见菊仙含着一抹恨意站在门廊下,不由赶紧加快脚步,跑向主楼复命。
蕊心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口,“姑娘,厉爷已经进菡萏馆了,咱们也回去吧?”
(1)跳槽:指嫖客抛弃原来相好的妓女到别处寻花问柳。
(2)《怜香伴》:又名《美人香》,是清朝剧作家李渔在1651年写的第一部传奇集《笠翁十种曲》其中一篇。讲述了崔笺云与曹语花两名女子以诗文相会,互生倾慕,两人想方设法争取长相厮守的故事。
(3)节选自《怜香伴》,全词为:“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也是夫妻样。从今世世相依傍,轮流作凤凰,颠倒偕鸾帐。”
(4)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出自东汉史学家班固的《汉书·霍去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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