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现代言情 > 佞·妾

第46章尘埃定

佞·妾 一串山胡椒 2024-03-03 12:28

一刻钟前,她看见厉尘疾步从存菊堂的卧室里走出来。不过须臾,菊仙踉踉跄跄地追到门口,噙着热泪唤道:“厉爷……您别走……早膳已经做好了。”
可是厉尘依旧没有回头。菊仙用手紧紧攥着门框,纤长的五指恨不能将掌心盖住的繁复花纹全部捏碎。半晌后,她挪动脚步,在泪水即将决堤的瞬间转身迅速走向床榻。
四年了,他们之间即便偶尔闹出别扭,气氛也不会如此冰冷。
蕊心暗呼不妙,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伺候,同时不忘转身锁好房门,以防哪个不长眼的走进来,看见女主人失魂落魄的模样。
她来到菊仙身旁,慢慢蹲下去仰头望她,“姑娘,这是怎么了?您刚才和厉爷吵架了吗?”
菊仙抹掉眼泪,只将所有怒火都压到掌心,朝她的左脸发狠甩去,“没用的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刚才安的什么心?傻眼了吧?人家今天不吃这套!”
蕊心挨了一巴掌,赶紧顺势跪下,捂着滚烫的脸颊说:“姑娘要是心里不痛快,就通通骂出来吧!我……我也是想借春桃姐姐的事情敲打敲打厉爷,没想到竟然弄巧成拙,是我蠢笨如猪连累了姑娘,您再打我一巴掌消消气!”言罢,她便将自己的右脸毫无保留地歪给她。
菊仙高高扬起左手,看着下意识闭紧双眼瑟瑟发抖的蕊心,沉默许久后,终是将手缓缓放下。
她转而移开她厚实的手掌,“打疼了吧?让我瞧瞧。”
蕊心摇摇头,“只要能让姑娘消气,这点疼不算什么。”
菊仙的双眼像插在针尖上,被这句话刺得血珠滚滚,只是那些鲜血全都滚向了心口,没有往外冒出分毫。
“是我没用,我又在厉爷面前提起了‘那个人’……惹他生气了。”
“就是您跟我提过的那位‘吕小姐’?”
“嗯,每次我提到她,厉爷都不高兴,我也不知道哪里说错了。”
蕊心脑海中灵光一闪,当即煞有介事道:“要我说,这是厉爷不愿面对内心的真实想法。他约莫早就爱上了姑娘您,只是不肯口头承认罢了,所以您提一次,他便逃避一次。有谁愿意相信,自己真的会背叛所谓的‘挚爱’呢?他今天之所以生气走人,也是因为再不走就要在姑娘面前露馅了。”
菊仙压着微微上扬的嘴角,眼里却酿着一罐雪蜜,“照你这么说,厉爷其实是想娶我为妻的?我也不必委曲求全做什么姨太太了?”
“我虽然不敢跟姑娘打包票,但厉爷对您有多厚道,可是咱们滨州人尽皆知的事情。您在弄晴巷里随便打听,哪个红倌人不羡慕啊?所以姑娘大可不必忧心,您唯一要防备的,只有隔壁菡萏馆那丫头。我听说她原来也姓吕,万一她动了要跟厉爷从良的心思……”
蕊心话音未落,菊仙立刻从床上蹿起来,伸手匀了匀脸上的脂粉,媚声道:“你说得对,这会儿厉爷应该还没走远,咱们去主楼把他追回来好好劝和,可不能再让玉萼那丫头给我截胡了。”
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她们追到存菊堂门口时,正好看见厉尘跟玉萼在甬道里有说有笑,顺便将玉萼那番“洒珠泪”的“闺房媚术”尽收眼底。直到方才翠翘路过她二人跟前,蕊心才敢轻轻扯动菊仙的袖口。
她不知道在这段时间里,自己生性高傲的女主人究竟想了什么,唯听见她闷哼一声,冷冰冰地说:“我真跟菡萏馆这个鬼地方八字不合,好不容易走了一个真千金,又住进去一个假千金,那就看咱们谁能笑到最后吧!”
彼时朝阳已经躲进云层,听见少女的春闺心事后,它主动探出半个脑袋,嵌在峰峦似的团绒上,像一只弯弯的月牙眼——它也在笑,却是年年不带看花分(1)。
日晷偏移,花魁从良的消息很快自天香楼起传遍了整条弄晴巷,就连街上的百姓们也议论纷纷。平时与天香楼不甚对付的国色馆,这次竟主动表示要上门恭贺胡轶惟。胡三娘知道玲姑打着巴结客源的如意算盘,索性大方地请君入瓮,只为暗地里挖她的红人挪班,来壮大自己的仙姝队伍。
一场各怀鬼胎的“出阁宴”就在八月十日晚上正式拉开帷幕。
王闯带着丰厚的聘礼上门,滨州有头有脸的达官显贵们,也都齐聚在天香楼的桃花源,围着他不停地敬酒道喜。唯独钟泽灏以突然病倒为由,派管家钱詹迩来替自己应酬。
八点半左右,厉尘也赶来赴宴。菊仙想在牌桌上与他讲和,可他没打几圈牌便借机离场。赵甫堂赶紧揽住菊仙的身子,不让她跟上去。丹云见状,少不得夹枪带棒地嘲讽几番,王闯、唐彪炳等人却乐得哈哈大笑。
一时间宾主尽欢,好不热闹。
秋月听见这些欢声笑语,也跟着轻笑出声:“姐姐,咱们的九条命终于派上用场了。任谁也不敢相信,此刻陪他们在楼下欢腾的人,竟然是咱俩尾巴幻化出来的分身。”
“这也是无奈之举,谁让钟泽灏怎么邀请都不动如山呢?我只好亲自去提督府拜访他。”胡轶惟敛住眸底的寒光,侧身问道:“烧刀子拿上了吗?”
秋月颔首回应:“拿上了,姐姐放心。”
“走吧,咱们送他一程。”
彼时钱詹迩刚从天香楼应酬归来,一下车便瞅见胡轶惟和秋月正朝提督府的大门口款步前行,秋月肘间还挎着一个精美的琉璃食盒。
他不由眨了眨眼睛,“我这是在做梦吗?怎么还瞅见了春桃姑娘?”
胡轶惟上前一步冲他莞尔,“钱爷哪里的话?不是我还能是谁?”
钱詹迩愈发不解,“咦?你不是在出阁宴上应酬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胡轶惟不疾不徐道:“钱爷有所不知,您离席以后,大帅特意恩准我来府上拜谢干爹。不过今晚人多眼杂,为了防止落人口实,他就让自己的司机拉黄包车抄近路送我过来。我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不知道干爹现在在哪儿?可否请钱爷为我带路。”
钱詹迩思索片刻,很快恍然大悟,“难怪你刚才在席间称自己不胜酒力,需要休息一会儿,原来是早就准备好的退场借口。”他凑近她悄声道:“其实老爷今晚根本没有生病,只是舍不得姑娘又不晓得如何面对,好在姑娘念恩肯来拜谢。老爷就在外楼二层的书房里,您快去吧。”
胡轶惟转身离开。
秋月则站在原地不动,抬高手中的琉璃食盒,笑意盈盈道:“钱爷,姐姐知道您今晚没吃好,这是她让厨子单独给您炒的菜,不知咱们可否借一步说话?”
“姑娘的意思是……?”他略顿一顿,抬手相邀,“好好好,你这边请。”
秋月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的守卫,“两位大哥也一起来吧!吃点喝点沾沾喜气。”
他们不敢擅自做主,只拿眼瞅着钱詹迩。
“行吧,也就一刻钟的功夫,你们吃完正好换班。”
得到他的欣然首肯后,两名守卫立刻喜笑颜开,“多谢钱爷!我们就不客气了!”
秋月勾唇浅笑,带他们走进了自己悄悄营造的结界。
胡轶惟也用法术变出一壶浓香逼人的烧刀子,以及一套用人骨打造的收命酒具。准备就绪后,她轻轻挥动玉臂,让阴风替自己推开了房门。
“干爹,我来了。”
钟泽灏循声回头,当即讶然道:“春……春桃宝贝?我没看花眼吧?真的是你吗?!”
胡轶惟款步入内,将酒壶和酒杯全部放在书桌上,“刚才在府门口,钱爷也是这么问我的,您们主仆二人可真是心有灵犀呀!”她来到他身侧,拿手轻轻贴住他的脸颊,“怎么,现在您相信了吗?”
带着余香的热气在脸上蔓延开来的瞬间,钟泽灏立刻握住她的纤纤玉手,“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可想死我了好宝贝!快让爹爹一亲芳泽!”
他想都没想,当即搂着她又亲又摸,眨眼功夫就已解开她腰间的三枚旗袍纽扣。
胡轶惟忙推开他的身子,“干爹,这事儿今晚怕是不成了,我只有一刻钟的时间,况且大帅的司机还在隔壁巷口等我呢!要是被他瞧见我出去时衣衫不整,恐怕会影响干爹您的清誉。”
钟泽灏悻悻收手,眼里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讨好,“也对,按理说你现在已经是大帅的人了,我还得尊称你一声‘九姨太’呢!刚才是爹爹太过鲁莽,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胡轶惟的嘴角蕴着半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干爹放心好了,我一准转头就忘,您也可以当做刚才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她拿起酒壶为他斟酒,语气愈发温柔,“大帅知道您的身份特殊,不方便亲自赴宴,毕竟要您当众受他一拜,做他的‘干老丈人’,无论于谁而言都不够妥当。可您毕竟是我们的月老媒人,哪有男女结亲不酬媒的道理呢?所以他悄悄派我来替他敬杯喜酒,还请干爹看在女儿的面子上一气儿饮下。”
钟泽灏从她手里接过酒杯,似是回过味来若有所思道:“我说你干嘛这么晚来提督府看我,原来是为了酬谢媒人。既然如此,你之前不是说事成之后要给爹爹一个惊喜吗?这惊喜在哪儿?赶紧一并拿出来给爹爹瞧瞧。”
胡轶惟莞尔一笑,“那您先把三杯酒喝完,等您醉得差不多了,我再拿给您看。”
钟泽灏应了两声“好”,果断仰头一饮而尽。
胡轶惟陪饮一杯,然后又提起酒壶,一边倒酒一边对他说:“这是第二杯酒。感谢干爹多年来一直给我捧场,让我坐稳‘香国花魁’的宝座。女儿能有今天的成就,您功不可没,我敬您。”
钟泽灏捏着酒杯连声赞叹:“真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不过如果你没有天人之姿和聪慧头脑,我就是费劲心力强捧,你也当不了‘香国花魁’,所以你要感谢的头一个人,不是我这个糟老头子,而是你自己。”
两人碰杯后默契地一饮而尽。胡轶惟继续给彼此斟酒,“这第三杯酒是我出门前妈妈特意叮嘱的。她说她十分感谢您在青鹭姐姐死后没有跳槽,而是继续与我们天香楼做生意,让我代为敬您一杯。”
钟泽灏端着酒杯坏笑,“那还不是多亏了她当年及时推你出道。”他将杯中的酒醴一口吞下,趁着酒劲上头,猝不及防地说出了心里话:“要我说这青鹭真是愚不可及,放着万人追捧的花魁不做,非要跟穷小子出去闹革命,还要帮她的姘头完成漏洞百出的刺杀计划。她一个只会卖笑的娼妇,哪里懂什么家国大义,真以为人人都是你们凤仙娘娘呐?”
胡轶惟勉力扯了扯嘴角,曲意逢迎道:“是啊!也都怪妈妈整天要我们学习凤仙娘娘,整得我们各个都闹出了‘画虎不成反类犬’的笑话。青鹭最后是被妈妈捉回来活活打死的,也算杀鸡儆猴了。可没想到我那少不更事的夏荷妹子,竟然也是个受到奸佞蛊惑,慨然赴死的傻姑娘。不知道干爹还记得她吗?”
钟泽灏想起自己生日当天的异象,顿觉背脊发凉,可他又不想在胡轶惟面前表现出来,只好绷着嘴角强作镇定,“记得,怎么不记得?一个千金大小姐最后落得这般田地,真是可悲可叹!可悲可叹呐!”感慨完,他收起这份假慈悲,抬眼认真瞧着胡轶惟,“好了好了,大喜的日子,咱别提这些晦气玩意儿。眼下我三杯酒都喝完了,惊喜呢?在哪里?”
胡轶惟抬手指了指他身后,极妍极魅地笑起来,“您回头瞧瞧就知道了,绝对是您日思夜想的好东西。”
钟泽灏故意在她腰间猛掐一把,“好东西?我这就看看你又跟我玩什么把戏。”
说完他便转头瞧,只见博古架上放着的一对特制带角鹿头、两件满洲虎皮大衣、六把天山马鬃拂尘和九根羊脂白玉长笛,已经变成曾经被自己害死的烈士冤魂,在距离自己不到两米的地方,站了整整三排。他惊魂未定,赶紧回头去看胡轶惟,谁知看见的竟然是青鹭死前的模样。
“青鹭”阴恻恻一笑,“大人,我在黄泉路上等您太久了,您快下来陪我。”
念完这句咒语,胡轶惟又变回自己的模样,“怎么样?这算不算惊喜?”
钟泽灏恐惧万分,浑身抖如筛糠,“你……你是什么人?!”
她故意露出自己的狐狸尾巴和獠牙利爪,然后轻蔑地笑出声:“看清楚了吗?你说我是什么人?”
钟泽灏眼底载满了惊惧,“妖怪!你是妖怪!”
见他已经明白过来,胡轶惟很快变回原样,“恭喜你终于认清了我的真面目,不枉我大费周章给那些寿礼做手脚,为的就是等大仇得报这天。”
钟泽灏吓得频频后退,一不留神便抵在了桌沿上。他随手摸到一把手枪,也不管能否瞄准,当即拨动扳机朝胡轶惟开枪,谁知子弹还没靠近她半米,就消失在一道金光里。他不免倒吸一口凉气,又连续射出好几发子弹,可是每一发都一如既往地有去无回,没有伤到胡轶惟哪怕一根汗毛。
钟泽灏绝望地大喊起来:“怎么回事?来人!快来人!”
他的垂死挣扎令胡轶惟心里极为痛快,“我劝你省点儿力气,在我的法术范围内,你就是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任何人听见,不如想一想到底该怎么受死吧?”
钟泽灏浑身僵直,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她脚边,“狐仙娘娘,狐仙娘娘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不想死啊!只要您答应救我,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胡轶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少跟我来这套。你不想死?那你把革命烈士出卖给日本鬼子的时候,有没有问过他们想不想死呢?”她一脚踹开他,再蹲下来附在他耳畔幽声道:“救你?我今天就是来送你下地狱的。”
绝望似深海灌进钟泽灏心底,淹没了他还没问出口的疑惑。
胡轶惟变出真正的取款凭证丢给他,“顺便告诉你,存在渣打银行那笔钱已经被我全部拿走了。本来我只想帮夏荷取出她的赎身钱,没想到变成你的模样去查询余额时,竟意外发现账户上还存着两百多万美金,而阿竣正好急缺相同数额的钱来采购医疗物资,所以我就借花献佛,让你变成了舆论中被他招安的王闯余孽。”
钟泽灏看着脚边那张凭证,意识得到了少许恢复。他赶紧抛下恐惧追问道:“你变成我的模样?那我……那我为什么会有汇款的记忆?是你……操控了我的大脑吗?”
胡轶惟款款起身,又变出那张假凭证扔他脸上,“你指的是给日本鬼子汇款的记忆吗?当然是我用法术帮你制造的。我知道你以前在外交部工作,不糊弄一下瞒不过去,所以为了让你深信不疑,我特意让那位客户经理向你出具了名称变更的函件。事实上渣打银行从未改过自己的名字,王闯只要差人随便问问,便顷刻间真相大白。”
“你!你好歹毒的心!大帅最恨别人讽刺他没文化,你让我成了!成了……!”
话音未落,一口滚烫的鲜血就从他的齿关喷出来,险些溅到胡轶惟的旗袍上。
她赶紧后退一步,笑得格外狡黠,“急什么?如果不是王闯早就对你起了杀心,我也没办法这么轻易地挑拨离间,怪只怪你自己作孽太多,才落得今天这个下场。”她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哦对了,还有两件事情也不妨跟你说说,好让你死个明白。阿竣刚来滨州那天,徐述侦会突然出现在清晖饭店门口,是我提早运作的结果。七月五日凌晨你们看见的那阵幽明鬼火,也是我操控夏荷的冤魂燃放的,为的就是提醒你,死期快到了。”
钟泽灏含着鲜血怒极反笑,“谁?谁让你这么做的?是少帅吗?”
胡轶惟扬起半张俏脸,极为不屑地笑了笑,“到底是凡夫俗子,眼里只有小情小爱。你娘娘我可是要位列仙班的灵狐,几百年来干过不少替天行道的好事,揣度我今晚为了一个男人杀人放火,未免也太小瞧我的眼界与格局了。我杀你们这些汉奸,是为了给革命烈士一个交代,好让他们早日转世投胎。”
她转身郑重且悲悯地看着博古架前伫立的烈士们,“小狐把汉奸留给各位英雄处置,想想你们生前受过的痛苦,千万别轻易放过这个孬种。”她再低头看一眼距自己半米远的钟泽灏,痛快淋漓地笑道:“干爹,您好生快活吧!从今往后我都不奉陪了。”
“救我!救我!别过来……你们别过来!啊……!”
绝望的哭喊声逐渐淹没在黑夜里,胡轶惟离开结界来到提督府的正门口,刚好碰见从耳房里走出来的秋月。
“怎么样?那些杂鱼小兵你都解决了吗?”
秋月浅笑道:“姐姐放心,轻松搞定。不过我刚才在巷口看见了厉船王,他要是进来发现自己想杀的人全都已经死了,会不会觉得咱们坏了他的好事?”
胡轶惟摇摇头,“不会的。他那么聪明,心里肯定有数,咱们就别瞎猜了,走吧!我还得回去看看桃花源的戏唱到哪一出了。”
姐妹二人很快将主魂附回躯体。
她们发现彼时已过九点三刻,宾客们全部挪到主楼外场接着欢庆,除了丹云留下来陪赵甫堂以外,国色馆的其他红倌人全都回去开门做生意了,整座桃花源里只剩下天香楼的姐妹们还围在一起有说有笑。胡轶惟索性让众人在自己的卧室里挑选衣衫珠宝,并说只要用得上,喜欢什么尽管拿走。
见她如此大方豪爽,菊仙和梦梅便带头认真搜罗起来。几位刚出道的小倌人跟在她们身后,小心翼翼地捡着二人挑剩下的东西,哪怕捡到一支素金簪,也跟宝贝似的握在手里。
玉萼靠着门框,朝胡轶惟的背影轻唤一声:“春桃姐姐。”
甜润的声音落在耳畔,胡轶惟忙回头向她招手,“妹妹来了!快进来,你要什么随便挑。”
玉萼走到她身旁,抬头望着满墙的诗书典籍,笑盈盈道:“我想要墙上这些书还有桌上的纸和笔,姐姐愿意分一些给我吗?”
胡轶惟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瓜,“当然愿意,如果菡萏馆放得下,我可以全部送给你。”
玉萼喜出望外,“真的吗?!那我让翠翘过来帮我拿!多谢春桃姐姐!”
听到这里,菊仙突然把挑好的和田玉簪往箱子里狠狠一摔,纽起纤腰转身向玉萼走去,“我没听错吧?玉萼妹妹,你不要珠宝首饰和衣衫华服,却偏要墙上那堆没用的书?”
玉萼这才从一众姝丽的倩影中发现菊仙那一抹桃红。回想起上次在菡萏馆门口被她当众羞辱的经历,她本能地后退几步,想要避开她身上极为锐利的锋芒。
谁知菊仙不依不饶,直接越过胡轶惟,凑到她跟前嫣然巧笑,“我知道这段时间厉爷只顾着陪我,而你又是被他挂高台的倌人没法另接新客,所以厉爷只好请春桃姐姐教你识字解闷。眼下她即将风光出阁,你还抱着书啃做什么?不会真要当个‘女校书’吧?”
玉萼见自己再也躲闪不过,只好面向她笃定回答:“厉爷跟我说过,咱们女孩子就得认字读书。我……我得听他的话多学多看,不能当个目不识丁的文盲。”
菊仙昂起臻首,居高临下地睇着她,“是吗?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吧!光靠表面上乖巧听话,还有肚子里那一丁点儿半响不响的墨水,你是没办法把厉爷从我身边抢走的。”末了,她嗤笑着补充一句,“顺道提醒你,床上功夫再厉害也不成。”
玉萼顿时面滚耳热,只把头轻轻一摇,便垂下那双莹亮的杏仁眼,“姐姐误会了,我从没想过要跟你抢厉爷,因为厉爷心里还有个……我……我只求自己能让他宽心一些……他实在是太孤独了。”
见她又捧出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菊仙的眼神愈发嫌恶,“少跟我来这套祸水东引!厉爷心里‘那个人’是谁,我比你清楚几千几万倍。怎么?争不过一个死人就向我这个活人宣战?我可不会让你的奸计得逞。”
“行了妹妹,”胡轶惟强忍着满心愤懑,对她挤出两分淡薄的笑意,“你今晚既是过来向我道喜的,那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吧?东西挑够了吗?如果挑够了,不妨出去陪陪你那些贵客,别在我这儿浪费口舌。”
“哟!谁这么大胆?敢惹我家春桃宝贝生气?”
门外忽然飘来一串半笑不笑的玉声。众人一听,立马知晓来者何人,于是当那人的脚步声再度响起时,纷纷垂首为她让开一条芳香四溢的小径。
“妈妈来了。”
胡轶惟迅速拿上被菊仙丢弃的玉簪,款步轻移至胡三娘跟前,“您只管放一万个心,没人惹我生气。不过是菊仙和玉萼都看上了同一款珠宝,这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一时不知道该送给哪个妹妹才好。既然妈妈来了,那您帮女儿拿个主意,女儿都听您的。”
胡三娘从她手里拿起那根簪子,装模作样地对着头顶的水晶吊灯比了又比,忍不住“嗤”地一声笑起来,“这样好的成色,这样足的水头,依我看啊!你谁也别送,留着当嫁妆吧!”
胡轶惟连忙应承道:“是!我听妈妈的,留着做今晚出阁的嫁妆。”
胡三娘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很快转头吩咐左右:“你们几个也都别挑了,吉时已到,都跟我出去送你们春桃姐姐出阁。”
众人一齐拥着胡轶惟来到主楼正厅,王闯的车队果然正在大门口静静等候。
“丫头,你是知道规矩的。”
胡轶惟点了点头,面朝小凤仙的画像稳稳跪下。她先给她敬了三炷香,再郑重其事地叩首道:“凤仙娘娘在上,小女今夜改做良家之妇,求娘娘庇佑小女今后夫唱妇随,衣食无忧。在此跪谢娘娘圣灵。”
行完大礼,胡三娘亲自扶她起身,“好了丫头,大帅在外面等你,出了这道门,你今后就是自由身了。”
听见“自由身”三个字,天香楼的妓女们都露出了歆羡又不舍的表情。胡轶惟松开手,看着她们脚下那条正在步步消失、无法回头的荆棘路,恍似看见了道路尽头那堆掩埋在皑皑白雪下的骸骨,终其一生都只能以天为殡,以地为茔,无处遁逃。
是了,连她改变修行之地都需要借助一个凡人的意志,遑论手无缚鸡之力的尘世女子呢?
生前障,身后孽,每一样都在催逼着她们走上这条淌满鲜血的不归路,恐怕只有太阳正常升起时,才能重新投胎做人吧?
她向她们道了一声“珍重”,转身走入那片洁白的月光中。此时虽为深夜,东方天际仍缀着一片耀眼的火光,堪比黎明时分热烈的朝霞。
一切是该结束了。
(1)出自宋朝词人刘克庄的《摸鱼儿·海棠》,全词为:“甚春来、冷烟凄雨,朝朝迟了芳信。蓦然作暖晴三日,又觉万姝娇困。霜点鬓。潘令老,年年不带看花分。才情减尽。怅玉局飞仙,石湖绝笔,孤负这风韵。倾城色,懊恼佳人薄命。墙头岑寂谁问?东风日暮无聊赖,吹得胭脂成粉。君细认。花共酒,古来二事天尤吝。年光去迅。漫绿叶成阴,青苔满地,做得异时恨。”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