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丧仪
洪襄淡然的点了点头,“是。”
他面目平静的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曾几何时,他也以为这不过就是肃王麾下一个普通的莽夫,除了懂得为虎作伥,杀人放火,什么家国大义统统不知。
可这么多年来,那个疑问也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口。
当年楚墨交给他的一篇篇策论,文风都及其相似,且逻辑贯通,每一条提议都切中要害,显然都是一人所为,所以在楚墨做出那件事情之前,他以为坚信那些文章都是出自楚墨之手,毕竟楚墨身为皇子,哪怕最先开始因为启蒙太晚的原因不能跟上节奏,可到底也是皇家中人,对时事有自己的独特见解也是理所当然。
因此,他后来越来越赏识楚墨,甚至盼望着有朝一日,楚墨能够凭借自身的才华让世人和朝臣抛开对他身世的偏见,让他登上那九五至尊之位,用自己的学识去造民万福。
可在一条鞭法的策论提出之后,楚墨的一系列反应却引起了他的怀疑,若那真是楚墨呕心沥血想出来的法子,他又怎么会忍心这些办法明珠蒙尘而不能实施出原本该有的作用。
更何况,他还是为了一己之私心,说什么怕贸然改革旧制会引发时政动荡,怕牵动朝堂上那些老古董的利益而造成江山不稳,这些话,岂能是从提出这么绝妙的想法的人口中说出?
楚墨说出这些话,只能证明他是一个眼皮子极其浅薄,且只为自己着想的自私鬼。
可若是那些策论不是楚墨写的,又能出自谁的手呢?
于是,自幼便跟楚墨呆在一起的纪川成为了洪襄的首要怀疑对象,一个暗地里苟且的影卫竟然是提出这么多国策的高才,真相多么令人难以置信?
可排除所有的不可能后,剩下的那种情况再让人难以接受,那也是真相。
听到这般徐徐道来的心里话,纪川沉默了,过了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其实,您还是猜错了,那些政策,确实不是我提出来的,真正的高才另有其人,我只是一个卑劣的搬运者罢了。”
这话其实完全没说错,纪川那些所谓的国策,也不过是借鉴了前世历史上,各位政治家数千年的实践验证过的政策罢了,属实不算原创。
只不过这穿越一事实在是太过离奇,就连纪川自己都没有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若是被人知道此事,八成会直接把他当作妖怪异类,那就更没有活路了。
但这事没法跟别人说,于是在外人看来,纪川此言纯属是谦虚。
至少在洪襄看来是这样。
迎上洪襄怀疑的眼神,纪川便知道他没有相信自己的话。
不过多说无益,这件事情告诉他越少,事情会越简单。
“罢了罢了,你若不愿意承认也没什么,做不过是个名头。”
“如今你还在肃王手下办事,低调一些也是应该的。”
纪川沉默不语。
洪襄却当作他是默认了。
“好了,老夫心事已了,接下来,做你该做的吧。”
纪川握住手中的剑,却罕见的迟疑了,此刻他手中的剑似乎有千钧重,一向风锋利的剑像是生锈了一般,怎么也拔不出剑鞘。
他还有许多事没有问出口,于是他放下了剑,
“我既已经解决了先生了疑惑,那么不知可否请先生也替我解惑?”
洪襄睁开眼睛,露出几丝犹疑。
纪川拿出怀中那本从书院搜出来的账本,摊开放在桌前,推向老先生。
“这账上的数额有几处奇怪,我实在好奇,不知先生能否为我答疑解惑。”
洪襄颤颤巍巍的一页页翻过,看着上面一笔笔的钱财,手指抖动的愈发厉害。
“这,这是你搜出来的吗?原来,他贪了这么多钱.......”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怪我当年识人不明,引狼入室,竟然酿下如此大祸......”
可怜老先生一世廉洁高傲,到老竟然要为自己的学生买单,付出这样惨痛的代价,一生清白,毁于一旦。
纪川心下感慨,但此时问出这些钱财的来源才是主要目的。
“先生虽说许久不曾管事,但是还有些人脉,对自己的学生想来也是了解,不知先生可否告知我,这些钱财,都来源于哪里?”
洪襄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将账本合上,便开始沉思。
就在纪川以为自己要得到答案的时候,洪襄的一句话直接让纪川整个人都颤栗起来。
“若是我没有猜错,肃王派你来,应该是让你直接杀了我吧,你作为他的心腹,应当知道他必然也跟账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你既然已经拿到了账本,为何不直接交给肃王,反而来问我有什么猫腻?”
洪襄看向纪川的眼神中突然爆发出了一种纪川不能理解的光彩,却十分诡异。
“看来,真是老夫多虑了,也是,能提出一条鞭法的人,怎么可能平平无奇,任人摆布?”
“楚墨遇见你,还真不知道是福是祸。”
最后一句话,洪襄近乎于呐呐自语,若不是纪川耳力好,恐怕都听不见。
不过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个分上,纪川自然也知道洪襄明白了他别有用心,倒也不必再遮遮掩掩了。
“所以,您选择能给我解惑了吗?”
洪襄定定的看着纪川,眼神中却透着纪川看不懂的忧愁,“很抱歉,这个问题,我现在没法回答你,但是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线索,至于事实如何,还是要靠你自己。”
听到这句话,纪川虽然决定有些遗憾,但是也知道这件事没那么容易知道,也说不上多么失望。
不过,洪襄的反应却让他十分惊讶,像这样的老学究,满脑子都是忠君孝悌,怎么会在得知了自己对楚墨怀有二心的情况下,还愿意告诉自己真相呢?
即便他不喜欢楚墨,却也仅限于政见不和罢了。
不知怎的,洪襄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你是在想我为何不指责你吗?”
“因为我后悔了。”
说完这句话,洪襄就彻底沉默了,再也不说一个字。
至于究竟是为什么后悔,估计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纪川静静的看着洪襄,眼前的老人已经病入膏肓,风烛残年,便是自己什么都不做,也活不了几年,更何况,他让自己回忆起了当年的自己,他的存在似乎可以证明,穿越绝不是他的臆想。
老先生这一辈子从来都是堂堂正正,困于官场不得志,遭人构陷,无奈退场,如今他不过是想为天下学子挣出一条公平的科举之路,竟然也是求而不得,甚至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于心何忍。
从窗外看,残血挥洒在窗棂上,有人应声倒地。
第二天,洪老先生突发恶疾,暴毙身亡的消息便天下皆知了。
一时间,骂喊声不绝于耳,全国的学子都知道了这件事情,于是,他们闹上了集市,甚至有举人直接上书,一纸陈情送上了金銮殿。
当然,也有高兴并着惶恐的,例如林朔。
他一直决定洪襄挡了自己的发财路,于是一直盼着他死,可如今洪襄死了,他却又怕了,书院名声渐起,这名声成就了洪襄,却也毁了他,如今,这风光轮到林朔身上了,他却害怕了。
况且,按照他下毒的剂量,洪襄不该如今就死,那便更加不对劲了,究竟是谁杀害了他的老师,会不会有一天,同样的杀手,就找上了他?
他不知道。
可他如今的处境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世人都说老先生是暴毙身亡,那么毒害他之人必然是隐藏极深。
可洪襄先前把控着书院,就相当于把控着科举的道路,此举挡了太多人的路,究竟是谁要杀他呢?
可当下最要紧的事情,应该是将老先生的后事做好。
先生学识渊博,桃李满天下,丧礼上来客极多。
白色的幡布挂在灵堂,周边具是唢喇的哀乐之声,橙红的火焰燃烧着冥币,不断有人上前叩首。
只是这其中的人究竟是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就不得而知了。
只瞧见大家明面上都是万分悲痛,一时间悲伤的气氛渲染的大家都不禁落泪。
直到宴会散后,灵堂又恢复了寂静。
先生的棺椁停在灵堂里面,天色已经晚了,只有林朔一人跪在灵前,默默烧纸。
“老师,您别怪我,要怪只能怪您福薄,若是您早日答应我的请求,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个下场。”
“更何况,您肯定最清楚,您不是被我杀害的,您可千万别来找我啊.......”
“我给您多烧点纸,您别来找我......”
林朔一个在灵前,喃喃自语,整个人害怕得直打颤。
窗外,纪川正冷眼瞧着他,若不是他贪心不足,老先生也不至于落到这个下场,得罪这么多人,还被人架在火上烤。
如今倒是会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了。
若不是那些账本上的交往名单自己尚未确定,早晚得要了他的命。
想到老先生说的那个线索,纪川不由得眉头一皱,若是真按照老先生说的那样,这件事怕是还有得查。
“你去洞溪村找个叫做李茂的年轻人,见到他之后,你自然就知道该往哪里查了。”
这样一来,就算自己找到了那个李茂,再接着查的线索依旧不明晰,可是,时间一旦拖长,自己做的事情就有暴露给楚墨的风险。
若是被楚墨知道了,纪川心下不由得一惊,那可真是大事不妙。
不过此事对他实在是万分重要,只能加快行事了。
洞溪村依山傍水,是个清静的好地方,纪川独自一人来到这里,寻找李茂。
甫一进村,就感觉到久违的舒缓感,若不是抱着目的来这里,还真是个适合养老休息的好地方。
可时间紧迫,纪川也没有闲心思去观察周边秀丽的风景。
村落中小舍布局错综复杂,道路狭窄,且分岔口极多,单凭一个外来的陌生人想要在这七拐八绕的地方找人,纯粹是天方夜谭。
于是,纪川只好找了个看起来年老的村中人,向他打听李茂的下落。
那老人想来是年纪大了,有些耳背,纪川说了好几遍才听清楚要找的人。
“哎呦,你说李茂啊,他啊,他早就不住在村子里了,不在这......”
纪川闻言不由得一愣,自己这运气也太不好了吧,若是他李茂不住在这里,那自己该去哪里找。
不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那大爷,您晓得他现在在哪里吗?”
“你。你去那个南边儿的野山上去瞅瞅看吧,那块有个空地,说不定人在那里落脚呢。”
纪川心中奇怪,好好的一个人,为何不住在村里,反而要去一个野山上居住,更何况,这些书生们向来文弱,山上又不安全,说不定还常常有野兽出没,他一个人住在那里,哪天死了都不定有人能去收尸。
虽说在心中这么吐槽,可纪川还是谢过了老者。
顺着老人指路的方向,纪川越走越偏僻,不多时就看见了一处小山包。
山上杂草丛生,有些藤曼枝条都延伸到了路边,稍不注意就会被绊倒。
且小路上满是泥泞,旁边的洼地因为落了水,变成了泥浆,若是一个不小心,一脚踩上去,便会溅一身,十分狼狈。
这一路走来,纪川感觉越来越奇怪,这环境作为居住地对自己一个风里来雨里去的影卫都觉得太过艰苦了,更何况一个书生。
终于在他即将走到路的尽头时,他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人影,佝偻着背,蹲在地上,手上还不停的在地上扒拉着什么东西。
“你好,麻烦向您打听一下,你在这里遇见过一个叫李茂的人吗?”
纪川上前问道,地上蹲着的那个人在听见李茂的名字的时候终于抬起头,却令纪川大吃一惊。
原因无他,面前这人,实在是太过沧桑了。
他头发已然半白,眼角长出了细纹,许是许久不曾正常饮食,面黄肌瘦,身子骨瘦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把人吹跑。
看着足足有四五十岁。
他抬起头,木然的盯着纪川,“我就是李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