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幽闷,晨曦不辨,时日过了多久,早已经数不清了。
饭食定时送到门口,茶饭粗鄙,远不及之前花船上的精制饮食。
时袖苦笑,此时的境遇,近似囚禁,竟然又与早年的时候有些相似了。
不同的是,内河平缓,船身摇晃轻柔,渐渐入了外洋,风浪渐渐猛烈,夜间躺在榻上,时而头重脚轻,时而反之,如此颠簸,倒是近些年没有的感受。
自幼生于水上,她自然不曾如异乡客一般呕吐,可整个航程,无人来与她说话,自然也就不知自己接来下的命运。
那刀疤少年的名字,她是伏在他肩头的时候知道的,可互道名讳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见过彼此。
张保,你把我带上这条海盗大船,而后就要由着我自生自灭吗?当初在水下我本也要求死,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也可能,轮不到由他来定她的生死。
对于她这个从水里捡来的女子,这行人似乎还未拿定主意要如何处置吧。
也可能,是她过于无关紧要,上船之后,便将她忘记在此处了。
前程不知,心思难定,最是煎熬。
最可恨的是,被救起来之后,她失去了当初那股决然赴死的勇气,盼自己好好活下去的想法悄然生根,前所未有,让她无所适从。
其实,那一夜在入海口,见到那艘战船和赤旗之前,她对他们的来历便了然于胸,可一见那条杀气腾腾的大船,还是难免心下骇然,又思及洋匪杀人如麻,自然心惊肉跳。
记得幼时听父亲说,自己祖上,也有洋匪的血脉,可疍家世代水上,谁家又没有活计难以维系,狠心下海为盗的时节呢,待形势好转,境况渐宽,都会转而做正当生意,无人乐意常年做刀尖舔血的营生。
不过,自时袖出生之前的很多年前,家中都不再有悍勇之人下海为盗了,她从不觉得自己和海匪有什么渊源。
洋匪的残酷暴行,她只在老人们的演绎中听到过,记得不多,可寥寥记得起来的片段,也足以骇得人肝胆寸断。
他们对俘虏的男子,有百般酷刑折磨,只为拉人入伙,如果不从,便脚坠重物,抛入海中。而对待女子,恐怕,只会比花船上的遭遇,更恐怖百倍。
那行人中,最后向百龄说话的,当是为首的,向她示好询问她要去哪里的,似乎地位也不低,另外两个外表斯文的,似乎和他们不是一端的。
而下水救她的张保,这些日子以来,她想得最多。
这个与她有过肌肤之亲却形同陌路的男人。
将她送入这件甲板下的小仓房,也是他,临关门之前,他说:“别作死,活下去。”
她想回答,未出口,门已经被关上。
他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答复。
他把她看做众多风流债中的一个平平女子吗?那日下水救她,不过是被人指派,适逢巧合,别无他意?
可他的眼睛,望向她时,那么清朗柔和,如同皎洁月下的一泓清水,那是干净的少年的眼神,似乎含着一丝温情。
若不说穿,谁能知道,此人是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
虽然时间仓促,她也偷偷观察到他与那两个书生模样人交涉的样子,那是截然不同的狡黠机敏,还有背过脸时,眼中一闪而过的不耐与凶光。
他待另外两人,倒是极为敬重,为首的那位,他称为七爷,上船的时候,所遇的海盗也都是如此作揖见礼称呼的。
另一个,不断对她示好的那位,众海盗或称之为虫爷,或叫虫哥,也有老人叫他小虫子,而他,叫他义父。
原来,他是那人的义子。
她夜间难眠,不时想起二人在水下的时候,他的一双大手坚定有力,似乎在托着她上浮的时候,也把不可轻易赴死的意志,在肌肤接触之际,清清楚楚的传递了给她。
不能死,不可以死,不会死。
她记住了,所以此时舱内纵使满壁刀枪,她也不曾自戕。
他扬手抛来麻袋时,她捕捉到他的眼光,贪婪的从自己的身上细细掠过。常年出入风月场,她认得那眼光是含着欲望和惊艳的,还有一丝独霸而不愿使外人见的复杂神色。
所以她接过来,将自己的满怀春色紧紧裹住。他不想让外人见她的动人曲线,那便不使人见。
摸着怀里的一柄匕首,她不时失笑,多年在风月场滚打,早就将男子的情谊视为飘絮般过眼云烟。自己这是怎么了,竟对这个干练寡言的少年,无端生出这么多念想。
可能寻死一次之后,待人的心思,会发生变化?
还可能,自己待他,较常人不同?
纵然他与众不同,他待她,终究有几分真意,是否将她视为与众不同,她也不得而知。
将她送至此处,再无一人来看过她。
他也不曾。
自己又一味地痴想个什么,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儿家么?真真可笑。
这柄匕首是她从墙上的众多兵器中选的,长短重量始中,可藏于衣袖内,握在手里也很趁手,唯一的缺点就是——她不会用刀。
凭着直觉,她知道自己身为女子处在这海盗船上,身上不能片铁不存。
可人家就这么直白寥寥的,将她放在了兵器舱室中,可见,丝毫不将她的威胁放在眼里。
轻如微尘,或许百龄有一点没有说错,她是轻贱,不值一提。
可再低贱,她也想好好活着!
死过一次,被人救起,如今她不想死了,她要活下去!
“咣!”
舱门被猛地打开,一阵燥热的风涌入舱内,将浑浊的空气冲散,夹着海岸的咸腥味,直直冲进她的鼻腔。
逆光中,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门口,笑着说道:“姑娘,我们到了。”
她藏好匕首,缓缓起身,款款走出门来,多日不曾见到阳光,此刻甲板梯口投下的阳光撒在身上,晃得她眼泪生疼,不由得溢出眼泪,眯起眼睛,抬手遮在额前。
“姑娘,我来扶你上去。”来人一伸手,略拘谨,可也不容商量。
“谢过大人,奴家也是自幼生于波涛之间,此间并不颠簸,不必劳驾大人。”时袖福身一拜,便往上走去。
看清了,来人是那位虫爷,他的义父。
时袖抬脚尚未踏上旋梯,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整个身子猛的向后一拽,险些跌坐在地。
“你可是看不上我。”郑虫一甩手,声音冷冷的,杀意毫不掩饰,手中寒光一闪,时袖怀里以为藏的不为人知的匕首,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的手里,且刀鞘已经除去。
他大手翻转,百无聊赖一般,耍着刀花,阳光下的刀锋寒光闪闪。
这刀光,与她令过路书生割手留下的血书时的刀光何其相似,可在这个魁梧危险的男人手里,又是何其不同。
之前的刀,是她的刀,听她的话,她巧笑之间,便可以轻易摆布。
此刻的刀,是他的刀,接下来她说的话,便决定了他将如何摆布她的命运。
“大人误会,原是不敢劳烦之意。能蒙大人垂青,奴家感激涕零!”时袖又是一福,起身后诚惶诚恐的伸出手,搭在郑虫的大手上。
郑虫顿时一阵大笑,反手收了匕首回插后腰,而后打横抱起时袖,大步而上,出了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