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去年七月上船,至今时袖入赤旗帮,已经一年有余了。
明日九九重阳,是大节日,于赤旗帮众而言,尤其是个大日子。
因为龙头七哥的生辰便在此日,且今年逢十,是整寿,更要大肆操办。
时下赤旗龙船上张灯结彩,装饰一新,帮众的衣着都也换得崭新,时袖冷眼看着,纵使之前过年,也没见他们如此隆重。
海风微咸,吹来清新的菊花酒与浓重的菖蒲混合的奇特香味。
南海地界不似北方,重阳时节不佩戴茱萸香袋,而用菖蒲,取其辛烈气味,趋避邪祟。
船行海上,攀登高峰的风俗无以实现,不过也不是无处可去登高。
桅杆顶的位置,在这样的节日里,是留给帮中出类拔萃的勇士的,攀登到顶,举起赤旗挥舞,下面一片欢腾。
落地之后,更有好大的彩头候着,此等荣耀,一般帮众,自是难以染指。
此时,下层甲板早就联排放好十几条长桌,每张桌子上垛着高如小山的蒸花糕,取登高之意,这点彩头倒是雨露均沾的,人人都可得。
糕塔最上面的那块蒸糕上,插着一面小小的赤旗,料子用的是上等的蜀锦,上有金丝彩线绣成的蛟龙出海。
海匪中多为疍户,疍家自海上来,蛟龙出海,是疍民的图腾。
赤旗帮人员众多,能坐到舵主以上位置的,以疍家出身的居多,是而终日与时袖一起在郑七身边周旋的各路老板,都是时袖自幼便熟悉的疍家人,一样卑微的出身,便是最好的投名状,这条大船鱼龙混杂,她倒是融入得很快,甚至因为骨子里带着那股狠劲儿,比起之前在各条花船闯荡时,更为左右逢源。
海匪慕强,倒也说得通。
时袖经常和底下小头目们闲聊,套些消息。
他们说的话,经常前言不搭后语,东扯一句,西拉一句,没念过书的粗人讲话,向来如此。
有时他们的话题会聊到张保,大家最津津乐道的,就是他刚上船时的一些事,这个时候,她面上说笑如常,其实尖着耳朵,听得一字不落。
张保也是疍家子弟,而且还是龙户的后裔,他们那一支,号称能于波涛之间停留,饮食睡眠三月不必出水。一旦潜水而下,则如蛟龙入海,徒手取砗磲之珠,赤膊宰深海巨兽,不在话下。
他们说,他刚上船的时候,被派给龙头的一个侄子做护卫,可那侄子天生不是吃这碗饭的料,遇事软糯怕事,手下人经常不服管,就算打到他眼皮子底下,还是一声不吭,毫无作为。
张保跟了他一段日子,早就看不过去了,一次,两伙手下又为了分赃内斗起来,那侄子赶到之后,大呼小叫也没人理,张保二话不说,直接出手,把两伙人领队的给打趴了,然后把他们争夺的那笔货都充了公账,两边跟着起哄的喽啰,都给拖下去挨了鞭子。
在那之后,他们那边得了货,都是张保出面分的,又公道又实惠,后来龙头和虫爷都知道了,保仔治理下属有一套,虫爷干脆分一队人给他自己带,再也不必跟在那个傻侄子身后了。
到如今,保仔一路做到舵主,今年的赤旗,必然还是他来摘。
自张保初次教她用刀之后,每次他回龙船,都要带她摔打操练半日,力道一次比一次猛烈,用的兵器也百无禁忌,往往是手边摸到什么就教什么。
时袖曾问:“以前花船教乐器,都是循着由浅入深的路子,一款一样学下来的,怎么你这教起人来,乱来一气,没章法的很。”
张保当时随手摸过来一条缆绳,当成软鞭,抡圆了抽过来,看她躲闪的身形日渐敏捷,间或还能看准空隙,以长刀还击,暗自欣慰,遂朗声笑着答道:“你这个傻姑娘,怎么还不明白,咱们刀尖上行走的人,上一句还能一起喝酒,下句话不投机就要血溅当场,自然是身边摸着什么用什么,就连郭婆带那个弱鸡废物,还用砚台砸死过人呢。你学的是夺人命的路子,哪还讲究什么章法,笑话!”
“那你和我说话,可要小心些了!”时袖一言未落,趁机挥刀挑断他手中的长绳。
张保看着手中的断绳,朗声大笑,叫了声好。
多日苦练,她的身手已非当初那般羸弱。
道理当然懂得,做海匪,若是到了要动手的时候,那必然是你死我活的田地。兵戎相见之时,身手好上几分,活命的面儿就大点。
张保是赤旗帮身手最好的后生,七哥让他来教时袖,无可厚非。
时袖最初很忐忑,疑惑为何郑虫对他们二人近身相搏视若无睹,后来七哥当着郑虫的面,亲自开口让她放心,告诉她习武要紧,不必拘谨。
郑虫果然从未以这个由头与她动手。
起初她以为,海匪放浪形骸,早无男女大防。
但后来,她也见到了,但凡下属之间男女私通,均双双被处以极刑,绝不姑息。
再后来,她才渐渐明白,郑虫之所以默许,除了顾及龙头的面子,应该也考虑到,一旦她对敌时轻易就死了,会折损他的颜面,再者,张保是他们二人的义子,一家人之间亲厚,外人无可厚非。
这一年来,张保教得严苛,时袖学得也刻苦。
原本细皮嫩肉的纤纤玉手,如今布满薄薄的茧子。
想当初,但凡做了一点重活儿,她都要仔细涂抹护手膏,好好保养半日的。
如今,在一件件粗粝的兵器的研磨下,再多的护手膏也无济于事。
不过,她乐于见到自己身体的这般变化,更为强壮有力,更加柔韧敏捷,随时能爆发出杀气。
是一种把自己的命,紧紧攥回手里的感觉。
“我的肤色,如今黑的有如墨染,这海上的日头海风,真真毒辣!”时袖一袭白裙,背身倚靠栏杆,双臂自然舒展着,黑色的发丝被海风吹拂着,轻轻飞扬起来,泛着金属般的光泽。
张保原本下层甲板,忙着几件要紧事,一打眼瞧见她,便信步上楼。靠她对面,抱臂低头,闻言笑着说:“如此甚好。”
哪有她说的那么夸张,她原本肤色苍白憔悴,像久不见天日的羸弱花朵。
如今,这精致的面容呈柔和的蜜色,富有光泽,身姿也挺拔起来,观之犹如一丛茁壮的劲竹。
看她恣意张扬的样子,玲珑曲线大方呈现在骄阳之下,一派自然,毫不扭捏。他心想,这才是疍家女儿应有的风采。
此时的她,与去年在花船上相见时曲意逢迎,自暴自弃的样子,判若两人,如获新生。
他亲眼看过她决绝赴死的模样,来到这条龙船之后,在外洋的海风与烈日中,在与他的一场场刀来剑往中,他也亲眼目睹她渐渐找回生机,慢慢活转过来,眉眼中燃起勃勃生机。
只有他知道,那日她在花船顶楼跳窗入水,不是求生,而是寻死。
当时在水下,她一心寻死,对他的施救,很是顽抗了一番。
幸而他水性绝佳,若当日换成其他水性一般的人,不仅无法带她上来,还可能被她拖到河底,双双做了水下的冤魂。
不过出水之后,他们谁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而他不知道的是,她如今能够活转过来,滋养她的不独是这海风与骄阳,不独是郑七的提携,或郑虫的荫蔽。
更是因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