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内河

夜风猛烈，鼓动着战旗猎猎作响。
时袖凭栏站在船首，长长的白色裙角飞扬，剧烈舞动着，仿佛暗夜中的一抹幽灵。
对面一列战船雁翅状排开整装待发，张保照旧一身玄色劲装傲立船首，肩头的金纹蛟龙刺绣在火光的照映下明暗闪烁，翩然欲飞。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鹰啸，张保高举的右臂骤然落下，众将得令，“扬帆——”“起航——”的呼号不绝于耳，巨大的船队缓缓移动起来，仿佛一座庞然水上城市。
时袖目送着船队缓缓驶入内河，红旗之后，其他各家的船队依次从眼前驶过，而她，将守在这里，保他们不会腹背受敌，若是水师当真出击，她将是最先迎战的人。
强健有力的翅膀扇动空气，与夜风一起吹乱她的发丝，两只体格健硕眼神犀利的鹰隼渐次落在时袖跟前，小麟的爪上抓了一只巴掌大小的锦盒，时袖拿过来打来，凑近火光一看，是一枚火彩斑斓的珍珠，珠身凹凸暗纹交错，隐约似乎是一个字，小倩及时擎着羊角灯凑过来给她照了，终于看清，是一个“归”字。
时袖回手摸出一柄飞刀，攥住一把乌发挥刀斩断，从袖中拿出帕子裹了，系在小麟的鹰爪上，拍拍它的背，振臂放它飞去。
数月来，水师数次来犯，每每都遭到匪帮船坚炮利的压制性打击，铩羽而归。
进入的内河的各家船队起初很是苦战了几场，一些仗着堡垒守成的村庄，久攻不下，海匪甚至采取了火攻屠村的惨烈战法，双方都损失惨重。
赤旗在张保的统领下以智取胜，多次假扮官员混淆视听，打着官府的旗帜、穿着官府的朝服收取太平税之后，又叮嘱村民要谨防海匪从陆路假扮官员前来，引得很多后至的官兵被当地的村民暴打，几番交锋下来，村民倒是看清了究竟何方神圣才能保他们太平，于是赤旗在尽量兵不血刃的情况下，收服了沿河各村庄，与沿河宗祠谈妥，敲定岁贡。
河口，赤旗龙船。
灯下小倩在跟时袖学下棋，闲敲棋子，灯花炸落，时间仿佛停止了一般。
“袖姐，你说不同的人下棋的路子也一样呀？”小倩掂量着一颗白子，犹犹豫豫不敢落下。
“嗯，衣如其人、字如其人、下棋，也如其人，不过都是不同的人在做各种事情的时候产生反应罢了。”时袖也不催，就耐心等着，“比如连日来屡屡来犯的水师，背后是百龄，此人多疑谨慎，来扰的次数虽多，可每次都是浅尝辄止，闹一闹就跑掉了，唯恐我们真动了杀心追逐过去，伤了他的那些残兵弱将、老旧船只。所以，这样的人下棋，必然落子也是举棋不定，凡事思虑再三，瞻前顾后，可是，千万不能以为他是妇人之仁优柔寡断，这种人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子，他之所以不出手，是因为看不到确定的捞头，若是利益足够大，刀山火海他也是不怕的。”
“袖姐，这么说这位百大人倒是个厉害人物？这些日子我们的人赢得太轻松，简直要把这个人编排成筛子了。”小倩终于落了一子，时袖没有白教，这招总算顾着前后，不再那么鼠目寸光。
珠帘外一阵脚步响，“禀报龙嫂，外洋有飞书来报。”
小倩起身，从来使手中接过托盘，恭敬呈上来。
时袖拆开蜡封看完，唇边浮起一抹微笑。
“袖姐？”
“一直藏着掖着不肯露真身，如今分量够大的筹码来了，我看这人还要藏到几时。小倩，传信出去，来大买卖了！”
小倩一见时袖眼中亮闪闪的光，心中一动，忙不迭答应着跑出去了。
内河，赤旗战船。
又一笔通行旗的年金到手，盛满真金白银的箱子整整齐齐跺在战船甲板上，张保和亲信们横七竖八，躺在箱子周围，身侧酒坛子无数，或立或倒。
青筋茂自己那边的事儿刚了，今日才赶过来和张保会合，此时醉得口齿不清，说：“保仔呀，你说你，被窝还没捂热乎呢，就被打发出来了……哈哈哈！”
众人哄笑。
张保抓个酒坛子摔过去，笑骂：“你个死胖子，把你当锚扔下去就消停了！”
小钉子一如既往的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他踹了张保一脚，说：“我说，保仔，哎——”
张保回踢了一脚，不耐烦地说：“说吧说吧说吧，听着呐！”
小钉子服了小倩的管之后，也知道在外不可烂醉，他把玩着一把波斯风格的天马敬酒银酒壶，担忧地说：“听说老郭他们这回进内河，有点玩脱了，屠了不少村子啊。”
张保乱灌几口，叹气说：“你看姓郭的那孙子，平时人模狗样的，其实最不是人。活剥人皮这种事儿——也就他能干出来！”
小锤子酒量一般，和这几位大佬喝酒简直有点舍命陪君子的意思了，这会儿趴在船沿上才吐舒坦了，哑着嗓子说：“不止是老郭，还有麦胖子——那就是头猪，当年在西山的时候就没脑子，不仗着七哥，早死八百回了。这会儿倒跟着老郭这个猴精，咱们就等着就看戏吧，到了被吃得骨头都不待剩的。他儿子还在咱们哪儿呢，龙嫂临走之前交代过的，尽量不见血，他偏不听，几句话就被那个姓郭的带偏了，看他回去怎么和龙嫂交代！”
张保听完这话，抬眼悄悄打量了小锤子一下，垂眸一笑，而后朗声大笑着说：“算了算了，人各有命，随便这帮畜生闹破大天去，咱兄弟安安稳稳的，足矣！”
小钉子等人欲言又止，见张保没有谈下去的兴致，只得作罢。
此次入内河，黑旗的残虐恐怕不止是为了收服村庄，更像是一种对官府的挑衅——打着海盗联盟旗号的挑衅。虽然水师无能，可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当真惹怒了那位面南而坐的天子，他们这些在波涛间苟延残喘的人，又当如何呢？
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安。
突然，天空响起高亢清远的鹰啸，两只苍鹰由远及近盘桓而来，徐徐落在桅杆上，身形昂然傲立，顾盼自雄，多日不见，竟然又长大许多。
张保猛揉醉眼，长啸一声坐起身来，大力拍打着众人，大喊：“看看！想什么来什么！要回去喽！夫人喊咱们回家去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