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自那日起,再未敲打过棺木。然而,村中又生异事。
提及水中黑羊之前,先叙一叙夏日雷雨。每逢此时,便是防汛之季。往昔,村西清溪于暴雨之夜后,白日便泛滥成灾。幸得乡亲们齐心协力,终使洪水不再侵袭村庄。传言,清溪源头乃老头山下一眼泉,其下藏龙喷水——龙之有无,我固不知,然洪水肆虐,却是事实。
村中娱乐寥寥,除电视外再无他物。但逢雨必停电,故村民观洪水,亦如观赏美国大片般乐此不疲。
归乡数日,父亲未提姥爷之事,我亦装作不知。问及儿时玩伴,父言他们皆已离乡,惟余昆子与陈磊仍在,待中线动工之日,将驾挖机而作。
昆子,名威武,明廷叔独子也。
陈磊之名洋气,秋收叔次子也。然有绰号大彪。
昆子、大彪与我,童年玩伴,今又聚首,共谋生计。
一日,洪水再发,我们三人至河边。河水浑浊,浪涌连绵,杂以木头、草棚、死禽。村民或围观,或持铁钩捞取。铁钩虽短,绑以竹竿,便能伸长取物。
如今,捞者渐少。生活已非昔日拮据。惟老拐爷仍好此道,木可烧火,草铺床,新死之鸡鸭,亦可小酌。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明廷叔的声音打破了河畔的宁静:“老拐头,今儿个咱们可真是撞上大运了!”他伸手指向河上游,那里有个黑色的物体随波逐流,迅速接近我们。
不一会儿,那黑物清晰起来,竟是一只黑羊。它在水里游得怡然自得,仿佛这片河流就是它的乐园,毫无上岸的意图。
老拐头见状,嘴角的笑容几乎要连到耳朵上了。他迫不及待地拿起钩子,瞄准那只羊角就钩了过去。他心里肯定在打着小算盘:如果这只羊是母的,那岂不是意味着一大群小羊羔?
然而,当他真的钩住了羊角,却发现它异常沉重,几乎将自己拖入汹涌的河水中。这时,明廷叔提议道:“老拐,咱俩一起拉吧,分个半如何?”
老拐头本想拒绝,但在河水的威胁下,只得勉强同意。这一幕,像极了钓螃蟹,即便被钩住了,仍旧死死夹着食物不放,贪婪终究是祸根。
“好吧,明廷,你跟你老子一个德性,那就一块儿拉吧!”老拐头勉为其难地说。
就在这时,昆子走到明廷叔身边,忧心忡忡地说:“爸,这羊看起来不太对劲,咱们还是别拉了。”
明廷叔不以为然:“孩子,你不愿意帮忙就算了,别在这儿说些晦气话。去和建辉他们一起看着水。”
经过一番努力,明廷叔和老拐头终于将黑羊拖到了岸边。那黑羊在水中生龙活虎,一上岸却突然断了气。
明廷叔拍了拍手,对老拐头说:“等我把它处理了,分你一半。”又转头对昆子喊道:“还愣着干嘛?过来帮忙啊!”
老拐头只能无奈地叹息,心里明白,这次是让明廷叔占了个大便宜。
明廷叔和昆子肩扛着羊渐行渐远,至于那羊肉是否落入了歪嘴爷的肚中,我无从得知。但村里人纷纷传言,明廷叔鸿运当头。
三日后,洪水如潮水般退去,清溪再度显露出它那澄澈的本色。
黄昏时分,我与昆子、大彪结伴而行,向着河中而去,欲洗去身上的尘埃。
溪流之中,最深邃之处莫过于老塘窝,它坐落于两村之间的界点,是个人迹罕至之所。传言,那里栖息着一位女鬼,专门索命于那些胆敢在其领域沐浴的人。因此,无人敢近,其深度亦成了一个未解之谜。我们三人避开了那个不祥之地,随意找了个地方便开始洗涤。
久违的畅快淋漓让我忘却了时光,直至村里晚烟袅袅升起,才意识到已是时候归家。
就在此时,昆子突然惊呼:“你们有没有感觉到水下有手在摸?”
“手?”我和大彪对视一眼,不禁浑身一颤。
“刚刚好像有东西拽我的脚踝!”昆子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那我们还不快上去!”我和大彪几乎是同时出声。
昆子看着我们俩惊慌失措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记得小时候咱们在这儿洗澡吗?大人们总是吓唬我们,说这河里有个被淹死的女鬼,如果我们洗得太久不想出来,水里就会有只手抓住脚脖,拖到老塘窝去做她的新郎!”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忍不住笑了:“是啊,那时候真的吓坏了!不过现在想来,应该只是吓唬人的。”
大彪已经爬上岸:“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家吧!”
我跟随着上岸,穿好衣物准备离去,回头却发现昆子依旧泡在河中。
“昆子,不早了,该走了!”我催促道。
“其实,这里也挺好。”昆子边笑边对我们说。随着他的笑声,周围的水草和河绵仿佛被赋予了生命,顺着他的双腿缠绕而上。
“昆子,快上来吧!”我们焦急地喊道。
“你们先回去,我要去找我的归宿。”昆子的双眼变得血红,他缓缓向老塘窝走去,或者说是被那些水草和河绵拖拽着前进。
我和大彪目睹了这一切,心中惊恐万分:真的有鬼!我们惊慌失措地跑回村子,大声呼救:“救命啊,有鬼!”
村民们听到我们的呼喊,纷纷赶到河边。其中,明廷叔也急匆匆地赶来。当他们到达时,昆子只剩下脑袋露在水面上。明廷叔愣住了,只见水面与昆子的头顶齐平,然后一串气泡冒出,水面恢复了平静,仿佛昆子从未存在过。
明廷叔失去了唯一的儿子,疯狂地想要跳进塘窝,但被众人紧紧拉住。村里水性最好的水叔也不敢贸然下水。
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昆子是被女鬼拉去做女婿了,也有人说他的名字太大,注定难以养活。
第二天,水叔家来了个亲戚,他是个潜艇兵,水性极佳。尽管大家都知道昆子已经死了,但他的尸体还未找到。潜艇兵热心地表示,潜入河底对他来说轻而易举,而且他还带来了蛙人服等专业装备。
为了安全起见,潜艇兵身上绑了一根绳子,只要他在水下有危险,村民就能立刻将他拉上来。然而,半个小时过去了,水下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正当我们焦急万分之际,绳子突然动了。我们急忙将他拉上岸,却惊愕地发现他脸上有抓痕,血丝从伤口中渗出。
在昏暗的夜色中,他颤抖地伸出手,声音里满是恐惧:“有,有……”话音未落,他身形一晃,便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乡亲们急忙将他送往医院急救。
医生检查后,沉重地摇了摇头:“他已经走了,不是溺水,而是被极度的恐慌夺去了性命,连胆都裂了!”明廷叔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儿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尸骨未寻,更没料到会因此导致另一条生命的逝去。他当场精神崩溃,他的伴侣也随之失去了理智。从此,他们整日在村中游荡,嘴里反复念叨着“不该!不该!”的胡言乱语。
后来,村民们才得知,那只黑羊原来是上游村庄为了祭祀河伯而准备的祭品。明廷叔本不该插手,更不该与老拐头合谋将其拉上岸,独吞利益,让老拐头侥幸逃过一劫,而昆子则代替了祭品,被送往了河伯的居所。
至于那位不幸的潜艇兵,他在水下究竟见到了什么?他脸上的伤痕又是由何而来?我们无从知晓。有人猜测是河伯作祟,也有人怀疑是女鬼所为。然而,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发现了真相,原来这些猜测全都错了。
昆子去世后的第七天,夜晚,母亲煮好了面条,叫我和父亲吃饭。父亲端着碗走出厨房,对我说:“明天去看望你姥爷吧!”我立刻拒绝:“我不去,你也知道的!”父亲叹了口气:“你姥爷有他的难处,他身体不行了。不管怎样,你得去看看他。他这辈子还没见过你,总想见见你。”我再次坚决地说:“我不去。”
父亲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不去也得去,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我反驳道:“我已经不小了,再说,姥爷以前不是一直不让我去他家吗?现在他快走了,却想起我来了?我还是不去,否则他走得也不安宁。”
父亲一听我的话,愤怒地把碗摔在地上,碗顿时粉碎,面条四散,村里的鸡疯狂地跑来,争抢着地上的食物。我看着这一幕,不由得说道:“就为了这事儿生气?不就是去他家一趟吗?反正我也闲着,去看看他也好!”
母亲默默地为父亲重新盛了一碗面,叹息道:“这都是命,谁也不怨,只能怨命。”
次日清晨,我和父母一同跨过清溪上的漫水桥,前往金庄。沿着一条狭窄的巷子走到尽头,便到了姥爷家。大姨、大姨夫、二舅、二妗子、表哥、表姐都在那里,如果不是父亲介绍,我简直认不出他们。我们彼此对视,仿佛看着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