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成心头涌起一丝得意,若非身体已经筋疲力尽,他真想哼唱几句以表庆祝。原来,一切都是他和引线精心策划的局。今晨出发前,引线给他准备了重油重辣的油泼面和用地参熬制的鸡腰汤,而水囊则被偷偷戳了一个微小的洞。当毡帽走到青笋山下,水囊的水已流失大半。胡正成又故意迟到,让毡帽焦急等待。
酒葫芦里的米酒,加入了少许麻黄与天南星,再加上画龙点睛的番木薯芽,这种剧毒一旦沾唇即死。但胡正成巧妙地将毒性发作的时间推迟,足以让他将喝下的米酒全部吐出。
休息片刻后,胡正成取出预先准备的熟牛肉,一边啃食,一边走向毡帽的尸体。他不禁有些惋惜,毡帽的刀法必定不凡,如今那把锋利的关山刀只能随他入土为安了。
胡正成搜走了毡帽身上的盒子和定金,顺势将其尸体推下山崖。一切结束,他却仍感到恶心,想要再次呕吐。
眉尖河南岸逐渐亮起了点点烛火,仿佛被迷雾缭绕。夜雾层层叠叠,使得那成千上万的灯火显得朦胧而神秘。这片飘渺的灯火延伸四五里远,形成了人们耳熟能详的西头夜市,亦称作西头鬼市。
人聚集之处,自有其规矩,西头鬼市自然也不例外。然而此地最大的特点便是无规可循,只要你口袋里的银洋足够多,那么在西头鬼市,你可以买到任何心仪的物品;只要你的拳头够硬,就能在这里划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地盘。
西头鬼市自诩为万货集散之地。记得当年,落马湖玄家的大少爷初来乍到眉尖河,对西头鬼市的名号嗤之以鼻。待到夜晚灯火通明时,经人牵线,他找到了位于西头鬼市外五堂的屠德明,表示欲购物品。
屠德明询问所需何物,玄少爷思索片刻,竟言欲购人彘。屠德明面不改色,收取了玄少爷二百大洋后,端出四样菜肴,让玄少爷在店外小酌等候。
不到一个时辰,所求之人彘送至。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皮肤焦黑,四肢被残忍截断,喉咙哑药处理,眼耳均遭烟熏,痛苦地在玄少爷面前扭动,犹如刚脱壳的蛹。玄少爷惊慌失措,一路呕吐着逃离,誓言永不再踏足这恐怖之地。
这便是西头鬼市的真面目,在夜色中显得尤为幽暗,无论多么明亮的灯火,也无法穿透它的黑暗。
在西头鬼市最南端的一排竹木栅栏旁,有一间用木板搭建的简陋木屋。屋外摆放着一张小桌,一位年轻人正坐在桌前享用羊下水。热腾腾、味道浓烈的羊下水上撒满了辣椒面,年轻人吃得汗流浃背。头顶飘扬的幌子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上面赫然写着“算卦”两个大字。
张老实,一个四十多岁的乡人,皮肤被阳光晒得黝黑。他的眉毛浓密,眉心间愁云密布,形成了一个深深的结。尽管年纪尚轻,但短短几天内,他的头发已经斑白了一半。就在四五天前,他的儿子失踪了。
在桌子对面,一个年轻人正吃着东西,他边吃边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我叫张老实,今年四十四。”张老实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急切地向年轻人靠近,声音哽咽:“我三十九岁那年才有了这个儿子,找了四天都没找到,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年轻人喝了一口汤,然后拿出一张纸和笔,推到张老实面前:“随便写个字。”
张老实颤抖着手,想要去拿笔,但还没碰到纸笔,他就把手缩了回去:“我……我不识字,也不会写字……”
“那就说个字吧,随便说一个。”年轻人鼓励道。
张老实犹豫了很久,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说出了一个吉利的“吉”字。
年轻人把吃剩的羊杂放到一旁,手里捏着两枚磨得精亮的铜钱,随手丢在桌上。铜钱跳动了几下,最后停了下来。
年轻人又端起汤碗,问道:“你家村子后面是不是有座后山?”
“有,有的。”张老实回答。
在村后的山丘上,曾经有座焚香祭祀的圣地,是道观亦或是庙宇,我也难以明言,它已经荒废许久。就在那东侧的墙壁之下,有口干涸已久的水井,你的孩子昏迷在那枯井之中已有两日,你得赶紧去,或许还有救。
“后山……枯井……”张老实听到对方如此详尽的描述,一时间无法判断真假,但为了救子,他急切地表示感谢:“卜卦……费用多少……”
“一块大洋。”
“我……没那么多……只有这些……”张老实翻出衣兜里的所有,只有寥寥数枚铜角子:“这些先给你……如果我找到了儿子……家里的稻谷,我会卖了之后,把余款送来……”
“那就拿来吧。”
张老实留下了那几枚铜角子,满怀感激地离去。
胡正成一直蹲藏在一旁,直到张老实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这才缓缓站起,环视四周,然后走向年轻人,坐在桌旁的椅子上。
“你这个人啊,真是让我捉摸不透。”胡正成看着年轻人面前的羊杂汤,似乎难以忍受那股浓重的腥味,皱着眉头说道:“你又不是穷得连好吃的都买不起,挣了那么多钱,难道都留着不用?这些羊内脏,就连隆口那些人都不会去碰。”
年轻人没有回应胡正成的话,只是默默地吃着羊杂,轻轻吹开浮在汤面上的辣椒,细细品尝了一口汤。
“这两个月,你赚了多少?”胡正成并不在意年轻人的冷淡,取出一包双喜烟,拆开点燃一支,低声问道:“你赚了钱,还是继续去买那些骨头?沈津兄弟,这些话,要是换了别人,我是绝不会说的,你要那些骨头,实在是无用之举……”
年轻人在听到胡正成最后那句话时,突然抬起头,目光如电般直射向胡正成的脸庞。
在那一刻,胡正成犹如被隐形的利刃穿心,背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那双细长的柳叶眼也忍不住跳动了几下。原本想说的话,却硬生生地被他咽回了肚子里。
“就当我没说过。”胡正成的喉咙微微动了动,他实在想不通,这个名叫沈津的年轻人的目光为何如此锐利。西头鬼市外五堂里,屠德明是出了名的狠角色,胡正成向来避免与屠德明打交道,因为他害怕那股凌厉的眼神。但现在,他突然发现,沈津的眼神竟能与屠德明媲美。
沈津放下手中的碗,用手中的手帕擦拭了一下嘴角的油迹:“货呢?”
“这货物,我是冒着风险才得到的,正好你需要,正好我能找到。”胡正成从毡帽里取出那个盒子,打开后推到沈津面前。
青铜角上的铜锈斑驳,就像少女脸上的痘痘,破坏了美感。沈津伸手摸了摸,问道:“多少?”
“七百。”
“包好带走,你想卖给谁都行。”沈津将那只青铜角丢下,把盒子推回给胡正成:“我知道你想要配对,所以故意抬高价格。你拿给屠德明,他可能只出二百大洋。”
胡正成悠然地抽着烟,透过烟雾瞥了沈津一眼:“西头鬼市的规定,每家都要多交一成。这是要逼死人啊,一年赚一千,要给虎头一百一十块。我在外五堂地位最低,还有一二十人靠我吃饭。你每少给我一块,就像在我心上刺一刀。”
“三百五十块,再加上这些。”沈津将张老实给他的那些铜角子摊在胡正成面前:“你自己决定。”
“唉。”胡正成摇了摇头,苦涩地笑了笑:“这东西,我是用命换来的。三百五十块,我的命也太不值钱了。”
“在西头鬼市,谁不是用命来换取生活的?”
“拿去。”胡正成将木盒子推给沈津,小心的把桌面上十几个铜角子收拢起来:“贱了半辈子,不差多贱这一次。”
“黑魁。”沈津把盒子收了,头也不回的招呼了一声。
小木屋旁的阴暗角落中,坐着一个黑胖子,抱着一只桶,在吃羊杂。听到沈津招呼,黑胖子站起身,到小屋里哗啦哗啦的数了半天,拎出一只破破烂烂的钱袋,隔空丢给胡正成。
“虎头说要加奉例,加与不加,还没定数,西头鬼市这么多人,尤其那帮隆口的人,视钱如命,真要闹起来,虎头也不好压阵的。”胡正成收好钱袋,叼着烟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说道:“说不准,就不加了呢,对咱们都是好事。”
沈津看着胡正成走远,心里总算松了松,低头看看木盒中那只锈迹斑斑的青铜角。
他需要这东西,幸亏胡正成那双柳叶眼没看透自己的心,否则的话,胡正成哪怕开价三千五百大洋,沈津也得硬着头皮凑钱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