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头的鬼市,那个刀客的身影已经不复存在。阿发,卖着馄饨的小贩,低声谈论着刀客的下场:他被派去劫屠老爷的货,结果惨不忍睹,手指被斩断,脑袋也几乎被劈成两半,尸体就那么被丢弃在眉尖河下游的七孔桥旁。
“输光了?是来替你兄弟翻本的吗?”庄家的嘴角微微动了动,他认出了沈津这张脸。就算以前没见过,那次血鬼拆沈津的盘,闹得人尽皆知,西头鬼市里还有谁不知道沈津的名字。
沈津把烟头一扔,淡淡地问:“接不接注?”
“一千四百大洋,这数目我可做不了主。”庄家说着,对站在桌角的盯千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快步离去。
庄家转向其他赌客,宣布道:“各位,这局有大注,开牌会稍等片刻。等大注定了,大家还是可以下注。虎爷的赌档,多大的注都能接,赔得起。”
赌档周围的人群逐渐聚拢过来,连那些已经走出板屋的人,听闻有人下了见血刀的重注,也都纷纷回头,想要一睹究竟。
黑魁站在沈津身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低声说道:“你很少赌这么大,把见血刀收回去吧,我宁愿自己去劫货。”
沈津摇了摇头,对黑魁说:“我把命都押在赌桌上了,其实也等同于押在你身上。如果你以后还要赌,那就先把我的命拿去吧。”
黑魁沉默了,退了一步。沈津心中暗自叹息,黑魁的赌瘾早已深重,他劝说了无数次,却始终无法让他回头。
时间仿佛又过了一支烟的功夫,那名盯千带着胡正成和一个身材矮壮的汉子回到了赌档。
胡正成跟沈津熟识,就是后头那名低矮粗壮的汉子,与沈津没打过什么交道。这汉子就是飞羽堂的曾虎,西头鬼市的人喊他虎爷。
“你开什么玩笑?”胡正成一看到押了见血刀的人是沈津,脸色一变,快步上前,要去抓桌上的刀子:“你不知道,这赌档有我一成股。”
“我知道。”沈津按住胡正成的手,拿掉嘴里叼着的烟,夹在胡正成的两根手指间:“刀子见了血,又押了出来,再收回去,不吉利,不光破财,还要遭灾。”
“你输了多少钱,还值当押见血刀?”
“不多,也不少,一千四百块。我们混鬼市,混古行,挣钱都是拿命挣,把命卖给谁不是卖?”
胡正成皱起眉头,他在赌档占股最少,一千四百块的窟窿,他绝对补不上,也不可能补。
“沈津,莫说我不够朋友,你满鬼市去打听,我胡正成是雁过拔毛的人。”胡正成咬了咬牙,说道:“把刀子收回去,你输了钱,叫赌档返你两成水钱,我只有这么大的锅,也只能做这么大的主。你收了水钱,等于输掉一千一百来块大洋,我们做古行的,来钱也不是特别难,耐着性子熬一下,一旦有了生意,几笔就把这个亏空补上了。”
“你的好意,心领了,你在赌档占股少,那我跟虎爷说。”沈津转头望向曾虎,说道:“前些天,飞羽堂血鬼要拆的盘,就是我的。虎爷,这一注,你接不接?”
曾虎咧嘴笑了笑,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跳动了两下。鬼市里传闻,曾虎年少时,在南少林学过艺,学了六年,总是下山偷人家的鸡鸭来吃,最后被赶出了寺庙。飞羽堂里的领堂中,曾虎的功夫是最好的,性子如炮仗般,一点就着。
“关中来的刀客,把命押了,也只值一百大洋,你要押一千四。”曾虎微微抬起头,掰着指头算了算:“一千四,十四个刀客的命,你身边若是围着十四个刀客,你打得过不?”
“赌档后头有空地,你有兴趣,我们到那边比划比划,你再考虑接不接这一注。”
“听闻,你并非赌博之人。”
“确实,我对赌钱并无兴趣,但我愿意冒险一搏。”
曾虎猛地扯掉上衣,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还有从后脖颈一直到腰间的下山虎纹身。他推开庄家,坚定地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来做庄,接受你的挑战!”
沈津微微点头,旁边的胡正成看着无法阻止两人,只能无奈地退到桌角。
四周的赌客先是一片寂静,随后便开始骚动起来。这种以命相搏的赌局并不常见,有些人拿出所有的钱,全部押在沈津这边。
骨牌是庄家洗好的,等赌客们下完注后,曾虎拿起骰子,猛地扔向骨牌。骰子落定后,帮龙便开始发牌。
四张骨牌摆在沈津面前,身后的黑魁双腿都有些发软,他既想看看沈津的牌,又害怕结果。
老赌客们都是如此,一把关乎身家性命的牌,在未揭开之前,心中总是充满恐惧和期待。
沈津先拿起两张骨牌,叠在一起,贴着手掌举到面前,第一张是天牌,极好的牌面。他轻轻一搓,第二张牌露出双红,一路搓到底,双红也一路红到底,赫然是张人牌。
身后的黑魁露出喜色,天牌加人牌,便是五道天杠,虽不算太大,却足以让人心安。
沈津又拿起另外两张骨牌,同样叠在一起,贴手掌举到面前,第一张牌是红彤彤的人牌,轻轻一搓,第二张天牌便露了出来。
灯火辉煌的赌档内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天哪,全中了!”黑魁挥舞着拳头,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尖叫。那些同样把希望寄托在沈津身上的赌徒们,也情不自禁地加入了这场胜利的狂欢。
沈津神色从容,将手中的骨牌一一展示给大家看。“天牌十五点,人牌十三点,加起来正好二十八。”他轻声对曾虎说:“你瞧,丁三已经开过门了,牌尾处并没有你的至尊。现在让你选牌,结果还是输。”
曾虎面无表情,收起了自己的牌,站起身来,淡淡地对身后的帮龙说:“赔钱吧。”话音刚落,他便转身离去,留下庄家和帮龙忙着数着大洋,一一赔偿给赢家。
沈津接过那一大笔钱,重得令人咋舌,但黑魁却乐呵呵地扛起钱袋,仿佛那重量在他眼里不值一提。两人一同走出了赌档。
“黑魁,我先前的话,你可得当真。”沈津回头望着黑魁,语气严肃,“如果你再沉迷于赌博,那就先拿我的命来赌。除非我倒下了,否则你别想碰我家的那些财产。”
黑魁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低下头,沉默不语地跟随着沈津。当他们走出赌档,沈津便看到曾虎斜倚在门口,那只栩栩如生的下山虎似乎随时准备从他的背上跃出。
曾虎走到沈津面前,声音低沉而威胁:“今晚输掉的钱,不过是撒下的网。等到收网的时候,你会尝到比死亡还要痛苦的滋味。”
沈津的目光在曾虎身上停留,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预感:与寒冰和道人的联盟,恐怕要面临一场严峻的考验了。
西头鬼市,这个名号背后隐藏的是冷酷无情的交易法则。赌档里所谓的信誉,不过是层层标价的筹码而已。
“虎爷。”沈津随手将烟蒂丢在曾虎面前,用力一踏,熄灭了余烬,他开口询问:“你展开行动之前,能否提前告知我一声?”
曾虎展颜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却没有再吐露半个字,转身离去,身影渐行渐远。
曾虎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后,胡正成这才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在沈津面前重重地吐出一口郁气。
“我们之间有过生意往来,也算有些交情。你这一手搞得,日后若再与飞羽堂有瓜葛,让我如何是好?”胡正成又是一声叹息,接着说道:“血鬼的事才刚平息,如今无端招惹曾虎,又是何苦?”
“输赢乃兵家常事,不是吗?”沈津轻拍着胡正成的肩膀,语气淡然:“记得很久以前,眉尖河这一带既没有西头鬼市,也无飞羽堂的存在,西头城的居民不也是过得好好的?”
话毕,沈津不再理会胡正成,领着黑魁一同离去。
回到自己的卦摊时,只见鬼市中已有人开始拆除板屋,似乎大半都准备收摊了。沈津和黑魁也动手,将自己的板屋拆解,将大小木板堆放到一旁的栅栏边。收拾妥当后,他转过身来,便见到小茶碗正站在不远处,神情显得有些羞涩。
“小茶碗,今日生意如何?”沈津问道。
“回津哥的话,卖掉了一大半。天热,饮茶之人倒是多了些。”小茶碗与沈津交谈时总是不免脸红,她捏着衣角,犹豫片刻,终于鼓起勇气,隔着一段距离,向沈津展示:“津哥,这是我自己买的布料缝制的衣服,没来得及量尺寸,不知道会不会合你的身……”
沈津轻轻一笑,迈步走向那只小茶碗,接过新衣,轻轻展开,披于肩上。
衣料柔软,仿佛专为他量身定做,每一寸都恰到好处。满意之情溢于言表,沈津轻捏了小茶碗的脸颊,随手取出一枚银元。
“津哥,这真的不必……”小茶碗边说边后退,双手连摆拒绝。
“你越是推辞,我越要给。”沈津不由分说,将银元塞进她的掌心。
握着银元的小茶碗显得更加局促不安,目光游离不定。
沈津心中涌起一阵酸楚,既为小茶碗,也为自己。他记得初到西头鬼市时的艰辛,无论多么痛苦,也要咬紧牙关,挺直脊梁。
“你父亲的病情,近来如何?”沈津关切地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