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小凤凰

手中问心剑轻轻飞至半空中，对准了他的心口。
“啪”，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楚临深白皙的脸上落下了一个红色的巴掌印。
“楚临深，你这是在干什么？阿姐说的那么多全白费了？”宋兮远站在雨水中被浇得同样狼狈，他忍着泪，浑身发颤，“阿姐说了，她做这些，不仅仅是因为不想对不起苍生，也是因为不愿你受伤。她那么努力，牺牲了自己才兼顾到这一切，可你现下是在做什么？你这样伤害自己，对得起阿姐么？阿姐才讲了让你好好活着，你现下全忘干净了？”
“你没有护好她，是罪该万死，但，阿姐说的对，你有一身能力功法，分明可以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情，这个世间，还需要你。你的道心，你的剑意呢？难道便就此烟消云散了么？”
道心？
剑意？
他最开始的道心是因何而来？这其中固然是因为他生性良善，侠义心肠，愿平尽不平之事，但女娲娘娘给他的最初启发，是从守护最想守护的人开始，由点及面，才一步步入阶，参悟了所谓的修炼道法。
可他太无能了，守了三世，终成空。
宋兮远说完这些，便抹了抹脸上泪水，转身撑过两把伞来，将宋连之和张香凝搀扶了回去。
他同样悲伤难过，更恨自己当时没听出姐姐的话外之音，可，就算听懂了又能怎样呢？凡人之身，当真能阻挡得了一个早有牺牲决心的仙人么？
如今，阿姐已经不在了，所以，从今往后，爹娘只有他一个孩子了，他不该再沉于从前的小情小爱间，不知世事，也该学会站起来去挑起宋家的大梁。
雨声渐消，天空逐渐放晴，楚临深跪倒在地上，周围许多人拥至他身后道谢，一面又献上花篮，更有满面愧色的仙官乌泱泱地跪了一大片，为自己从前的误解请罪，并说要奉他为仙界之主，可白发黑衣的青年置若罔闻，只默默地跪在地上。
“不想让你受伤……”
“而非将剑锋对准自己……”
那些轻轻柔柔的话语依稀回荡在耳畔。
他这条命，是宋兮云牺牲自己，辛苦换来的，所以，他没有糟蹋的资格。
不知跪了多久，楚临深才缓缓起身，拾起了地上发烫的命簿，看着上面赫然书写的“张依婷”三个大字，是张晓生的女儿，如果她是下一任天命星君，那鲛人族的风气，或许，要改变起来，也还能容易一些。
这个世界需要他，他需要好好活着……
那是宋兮云留下的殷殷嘱托。
问心剑缓缓收起，他没有管顾仙界之人的劝说和恭维，转身欲离。
可此时，腕上的辅灵锁忽然开始闪烁，点点微光就此显露……
听说在那场浩劫之后，人们再也没见过那条英俊的灵龙，只有一个白发苍苍、身披斗篷的黑衣人行于天地之间，手执一柄墨色长剑，平尽天下不平之事，而在他身后，总能看到一只漂亮的金色神鸟展翅而飞。
每当有女孩子凭着什么救命之恩想和那个黑衣人亲近的时候，小凤凰都会龇牙咧嘴地鸣叫，一面又扇出一团火来，将她们全部吓走。
黑衣青年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总是什么都不说，只会宠溺一笑，轻轻摸摸小凤凰的脑袋，眼神温柔似水，却又透露着微不可查的失落。
不过长此以往，女人们都不敢靠近了——这一人一兽，着实古怪。
当年天诛献祭，确实燃尽了所有可能，宋兮云早已没有复生之机，然而曾浸注了她大半精纯灵力的辅灵锁却强行留住了一丝欲消未消的散魂。只可惜，那并非出自庇护之力，故而灵祈阵法，对此并不能起到任何作用。
不过好在仙界之人似是下定决心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赎罪，毕竟，因为他们从前的盲目自大和自私愚蠢，不仅害了自己，还间接导致了三界的灭顶之灾，若非宋兮云和楚临深力挽狂澜，这一切都将无法挽回。
他们每人都祭出了一多半的修为，希冀能够炼化辅灵锁，稳住这缕散魂，加以弥补。
可仍旧是事倍功半，那缕散魂虽然被强行留住，却也分外微弱。
最后真正帮上忙的，是落商仙子。
先前铲除魔灵时，她亦是身受重伤，此刻赶来，先是对着仙帝冷声道：“陛下如今倒是肯承认错误了，可当年，又为何不认？为何不责怪自己未能护得住仙界子民？为何不责怪自己未能践行诺言？”
仙帝哭得泪流满面，他当初听到下官来回报时便生出悔恨之意，此刻亲眼见到女儿，更是如此。
但落商并不想管顾这些了。
“我当初果然没看错人，你们这样做，背后的的确确是有缘由的，不过我也没想到造物主竟是这样的人。也罢，先不说这些了，用我这祭司特有的力量抵进去，总归能再帮到一些。”
“那您彼时便会彻底丧失长生之机，所剩寿命无几，不若您将此法相告，我亦可……”楚临深似是分外不赞同，不禁蹙眉道。
“失掉长生？那又何妨？对这个世间，我本已无太多的留恋，我和阿玦得不到善果，便总希望能让其他的有情人更圆满些。何况，上次之恩，我还未及报答一二。”
在落商仙子的帮助下，那些魂魄重新聚化成了凤凰，虽因受损太多和寻常未开灵智的兽类无异，然相较于彻底的消散，却总归算是一桩幸事。
“轻轻还记得我们的曾经么？”
中秋月圆，楚临深坐在城墙上摩挲着怀中酒壶，一手柔柔拂过身旁小凤凰的金色毛羽。
“罢了罢了，看你这模样，定然是记不得了。”
他假装释然地摇摇头，可眼中却又蓄了一汪泪水。
原来，看着自己所爱忘掉自己，忘记一切的时候是这样难熬，可宋兮云当时，似乎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她的眼睛，永远是带着笑意的，丹唇永远向上扬起，脸颊亦永远散发着因愉悦而泛起的微红光泽。
哪是什么洒脱无羁啊？
她分明，只是将那些失落全部压在了心头，不与旁人言说罢了。
她总与自己说，凡事不要都憋在心里面，要讲出来，要让人陪同着一起分担，这样才能活得更开心些。
可她自己呢？
转世之说无人信，所爱之人忘前尘，那些思念，那些苦恼，她又该与谁诉说呢？
小太阳温暖了别人，却似乎，忘却了自己。
身旁的金色凤凰睁着晶亮的双眸，懵懵懂懂地靠了过来，在他的背上轻轻蹭了蹭，好像并不知这位鹤发黑衣的公子因何而难过，也不知他所讲述的话语究竟是何意思，只是看到他流泪，情不自禁地想要上前安慰。
楚临深任由滚烫的泪水从脸颊上滑下，再在瑟瑟秋风中一点点微凉，消融在月光下。
如梦镜中的少女笑靥如花，似乎正向他招手。
“轻轻，中秋愉快！”
半晌，他低声道。
其实这一世，在遇到宋兮云前，他从来都没有过过任何节日，那些日子对他而言，从来没有任何不同，因为不管怎样，他都会被嫌弃，被拖去干活，更不会有一个人对他表示半句关心和祝福。
丰明对自己虽好，却也不管这些凡间的节日。
可宋兮云不一样，她会在掌春之官布下花雨之时拉过自己的手，说今天在凡间其实是上巳日，要“柳枝沾水，祓禊去灾”，也会在荷花仙子降下花蕊之时，告诉自己很快就要到端午节，可以一起吃粽子……
还有，在嫦娥仙子起舞弄清影时，她会说，这是团圆之日，在凡间，亲朋好友都会在这个时候相聚赏月，如果他没有家人，她很乐意一直陪着他。
记忆中，那个明媚的少女拿出一坛桂花酒，一面又掏出了一盒月饼，与他彻夜促膝长谈，还替他狠狠骂了那些楚家人，说那些人真不是东西，若有机会到那荒芜之地的话必然要再当面替他好好骂骂。
他从来都没有喝过那么香甜的酒，也没吃过那么美味的食物，更从来，没有听过那么悦耳的声音。
往事历历在目，可，昔人不再。
那个说要陪着自己的人，终究成了丧失灵智、寿命有限的普通兽类——空有凤凰之身，无转世之机，亦无修仙之缘。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
青年的心事映在盈盈秋水中，随波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