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失声雨（43）

　　秦守礼的噩梦从研一开始,他本科念的大学不算好，费尽力气考到夏榕理工大学,周围全是比他厉害,比他聪明的人，他以为努力就能赶上，至少不掉队,但现实给了他迎头痛击。他开始怀疑自己根本不应该考研，新的环境、新的人际、无法得出的数据都让他痛不欲生。
没有任何人能够帮他,他只能求助于网络,搜索过“买论文”、“买数据”等关键词。但要么联系他的是骗子,要么什么都搜不到。
这学期,就在他觉得自己注定延迟毕业时,忽然收到一封神秘的邮件。邮件里有一个通道，点进去就是个他从未接触过的网。发件人告诉他,自己是通过他的搜索记录找到他，如果需要帮助,可以在这个叫做“浮光”的暗网上发布求助,只要酬劳合理,就会有人为他解决问题。
他知道什么是暗网，那是个没有法度的世界，只要有钱,就能在上面买到任何东西，包括他人的性命。读本科时，他问过计算机专业的同学,怎样才能进入暗网。同学神神秘秘地说,要有领路人。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真的会见识到暗网！
兴奋压过了恐惧。他自信是个很会甄别真假的人,所以之前那些想骗他钱的人统统都被他无视。但这次不同，单单是接入了暗网，就让他忘记应该去怀疑。
他的家在小地方，还算富裕，父母对他并不吝啬，他算了算自己的钱，足够买到实验数据，把最近的难处先应付过去。但他没有立即发布求助，而是搜索“浮光”暗网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过在普通的网络上，根本搜不到任何和“浮光”有关的信息。
抱着不试自己只能等死、试了也许还能活的心理，秦守礼发布了第一条求助。一周之后，他需要的数据出现在他的电脑上。
他仔细检验核对，发现完全能和实验对得上。
成功了！
他陷入狂喜。再买几份论文，再买几份数据，他就不必担心毕业了！
人都是贪心的，当靠作弊度过了一次危机，秦守礼就希望能再进一步，更进一步！凭什么别人能进吴教授的团队呢？他付出的难道少吗？钱能让他得到论文，为什么不能得到研究员的位置？
于是他一次次发布求助，一次次被金钱推着往前走，在白展出现之前，他甚至做起了科研专家的美梦。
“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不要开除我！”秦守礼哭着说：“我什么都配合，论文和数据我全部退回去，能不能让我继续读下去？”
学院怎么处理秦守礼，这不是白展能过问的了。听到一半，他就留意到一个人，吴教授。吴凡是今天缺席的教授之一，说是身体抱恙。吴凡很可能自己就有问题，因为秦守礼的数据和论文有问题，别人发现不了，但吴凡作为导师，不应该发现不了。他知道秦守礼的问题，才故意拉拢秦守礼？万不得已的时候，秦守礼可以作为他的挡箭牌？
白展问刘主任要到吴凡的资料，这是个从A国回来的教授，在夏榕理工大学任职才三年，在社交媒体上有账号，粉丝百来万，外表儒雅，算得上是夏榕理工大学的明星教授。
白展在打印纸上弹了两下。这人值得调查。
鉴于秦守礼承认利用“浮光”进行学术造假，重案队正式进入调查流程，搜查、协查之类的文件到齐，吴凡、院方必须配合。
秦守礼的电脑、手机已经被带走，吴凡也被请到市局。
吴凡穿得严严实实，似乎很不适应夏榕市冬天湿冷的天气。他和直播侃侃而谈时不一样，面对刑警，显得十分局促。
“这是我们请夏榕理工大学的几位教授做的评估，你看一下。”莫沉荣将一个文件夹推到吴凡面前，“秦守礼交给你的数据有至少十个不合理之处，作为导师，你没有发现吗？”
吴凡推了推眼镜，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说：“我没有想到他会走歪门邪道，我原本相信每个高校学生的素质。是我的疏忽。”
莫沉荣说：“你仅仅只是看到他实验结果漂亮，就把他招入自己的团队？”
吴凡说：“莫警官，可能你不太了解我们这一行的研究方式。实验是最重要的，一个人实验做得好，我有什么理由怀疑他？”
莫沉荣说：“秦守礼研一不仅不突出，还位于专业末流。他这样的学生，突然交出惹眼的成绩，你不觉得奇怪？”
“这是偏见，莫警官。为什么一个普通的学生，就不能突然变得耀眼？你要否认厚积薄发和持之以恒的努力吗？”
莫沉荣笑了声，“吴教授，别拿你对付网友的那一套来应付我。秦守礼他是厚积薄发吗？他是在学术造假，而你，纵容了他的造假。”
吴凡脸颊的肌肉跳了跳，别开莫沉荣的视线，“我说过，我不知情。”
莫沉荣说：“没关系，我们还会继续调查。根据这份教授们的联合鉴定，我们有理由怀疑，你对秦守礼的学术造假提供了便利，所以你的电脑、通讯设备也会一并交给我们。”
吴凡急了，“你们没有权利这么做！你们这是妨碍学术自由！”
莫沉荣说：“收起你那套说辞，这里不是A国，而我的调查从头到尾合法合规。吴教授，还请你不要妨碍警方的正常调查。”
吴凡坐在椅子上，半张着嘴，汗水从额角掉下来。
白展在技侦办公区吃外卖，回锅肉和油焖茄子，往饭里一搅拌，香得能吃下一桶。
“怎么样？”白展边吃边问。
“截取到秦守礼使用‘浮光’交易的证据。”沈阳川干活干得两眼放光，“好家伙，他有六笔买卖！”
白展问：“查得到卖家信息吗？”
沈阳川说：“都是‘浮光’上的用户，有‘浮光’的保护，我无法锁定他们的位置。”
白展说：“国内还是国外都不行？”
沈阳川摇摇头，“暗网的机制就是这样，除非我们像找到秦守礼这样找到他们。”
白展笑道：“你说的是废话。”
沈阳川吐吐舌头，小声说：“那事实就是这样嘛。”
吴凡的电脑送到后，沈阳川又忙碌起来。吴凡对电脑会被警方带走毫无准备，上面很多痕迹都未做清理，所以沈阳川没花多少精力，就确认他和秦守礼一样，也是“浮光”暗网的使用者。
沈阳川：“牛批啊，这对师徒简直是卧龙凤雏！”
证据当前，吴凡无法再狡辩。
他交待，他十岁就随父母移民A国，在那边接受教育，知道可以利用暗网走学术上的捷径是刚成为大学讲师时，那时他的好几个同学都在使用暗网，而他嗤之以鼻。
三年前，他受到国内大学的邀请，最终成为夏榕理工大学的一份子。他喜欢与学生、网友交流，开设了社交账号，由于幽默风趣、有学识，他很快被追捧。
本来，他以为自己能够兼顾学术和社交，但后来逐渐发现根本做不到，为了在网上保持热度和光鲜，他必须牺牲钻研的时间。久而久之，他的研究停滞了。
他也想过放弃做自媒体，但是放弃了半个月，他就受不了——他享受过被吹捧的滋味，那太美妙了，是他在A国当了多年老师都没有享受过的成就感。
不久，院长客气地告诫他，院方请他来，是希望他在学术上能有所建树。
他羞愧、不甘，忽然想到暗网！
对啊，他怎么不用暗网！
他找到A国的前同事，旁敲侧击询问暗网的事。他们如今已经没有利益上的纷争，对方爽快地告诉他，现在最好用的是“浮光”。
经过前同事的邀请链接，他得以进入“浮光”暗网。从此，他再也不用担心学术的停滞。在这里你连命都能买，还有什么是不能买的呢？
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的秘密，虽然也担心过败露，但夏榕理工大学学风清正，老教授们在他眼中都正直得过分，他们甚至都不会想到同僚会用暗网来造假。
直到今年，他发现一个叫秦守礼的学生，这个学生是个后进生，虽然很努力，却完全没有天赋，考入夏榕理工大学一方面是运气好，一方面是勤奋。秦守礼的实验突然做得很漂亮，还接连发出论文。别的老师没觉得有任何问题，他却一眼看穿，秦守礼是他的同类！
他坐不住了。
秦守礼不太聪明，而且还很年轻，很可能无法把控造假的度，如果没有约束，也许很快就会败露。而一旦败露，不止秦守礼自己，整个学院都会来一次严查。
他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如果秦守礼进入其他教授的团队，任何有眼睛的教授都看得出秦守礼数据中的不合理之处。
但只要秦守礼来他的团队，他就能保下秦守礼。
保秦守礼，就是保他自己。
“没想到还是因为秦守礼暴露了。”吴凡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说他不聪明，看来我也没有聪明到哪里去。”
莫沉荣问：“你说你接触‘浮光’，是你的前同事给你发了邀请链接？邀请链接很容易得到吗？”
吴凡愣了下，“应该……不难？我手上也有两个邀请链接，在上面完成的交易多，可信度高，好像就能得到。”
重案队没有对外公开这次调查结果，但夏榕理工大学将此看做奇耻大辱，开始在师生之间展开自查，发现其他学院还有四名学生和一名教师使用暗网作假。
正是他们的存在，让不少学生得知原来有钱就可以买到暗网上的服务，流言不断在校园中疯传。
“这算不算是‘浮光’扩大影响力的一种方式？”白展靠在重案队办公室的窗边，“他们已经进入高校了，极少部分老师学生利用‘浮光’造假，许多学生相信暗网可以帮自己造假。这还只是一个开始，如果我们没有按住端倪，久而久之，‘有困难找暗网’将会形成这批年轻人的共识。”
莫沉荣白展斜对面的椅子上，“年轻人，加上精英。你记得榕美那个卓越义吗？”
白展点头，“从A国回来，心理医生，给柏芙安干活。”
“卓越义很可能当初只是‘浮光’的普通用户，但当他陷得越来越深，他就自动成了‘浮光’的人。不，也许只是外围的工具。”莫沉荣道：“很有用的工具，因为他的职业让他能够影响很多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吴凡也是同类。”
白展道：“所以吴凡能够较为轻松地进入‘浮光’。来自信任用户的邀请链接……嘶，原来‘浮光’在A国是这么做的。那要是邀请链接在我们这边泛滥，‘浮光’就能像一场看不到尽头的瘟疫。”
首先被感染的是年轻人、精英、富人，这些人有个共同点，他们足以影响未来。当他们成为“浮光”的俘虏，这片土地就会被罪恶侵蚀。
莫沉荣抱臂，脸色微寒，“‘浮光’不是最近才在做这件事，想想那些因为‘雪童’而死的企业家，他们是第二批，而第一批是外国人，但和徐点点、卓越义、吴凡相似，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外国人。现在‘浮光’的捕猎范围正在进一步扩大。”
白展说：“我们现在好像拿他们没有办法。”
莫沉荣抬眼，“嗯？”
“你想，我们能控制住的只有吴凡、秦礼仪这样的‘浮光’使用者，如果和他们交易的人在国内，我们将来也可能抓住。但是‘浮光’本身无法铲除，他们这些使用者说白了都只是一条条伸出的触角。有利益可图时，暗网观念深入人心时，就一定有一波接着一波的人铤而走险。”
白展眯眼看向莫沉荣，“阿芙的目的就达到了。”
莫沉荣还未深想白展所说的“目的”，就接到谢协的电话。谢协让他把白展也叫上。
来到刑侦支队长办公室，莫沉荣和白展才发现谢协正在和沈录开视频会议。
沈录笑着打招呼，“莫队，凌……老师。”
白展：“领导，你就别这么叫我了吧。”
短暂的寒暄后，进入正题，沈录神色严肃起来，“刚才谢队跟我说了，‘浮光’已经出现在夏榕市的高校中。我们这边掌握的新线索也相似。”
白展皱眉，“其他城市的高校也有‘浮光’的使用者？”
沈录点头，“对，但不止高校，他们的魔爪还伸向了社会上的学术机构、心理机构，再加上我们早前就知道他们接触富豪，在不久的将来，‘浮光’的影响力会暴增。”
白展问：“也是靠邀请链接？”
沈录说：“邀请链接只是其中的小部分，我们还发现，‘浮光’已经开始利用正规的应用程序，在里面植入信息，比方说你正在使用的聊天APP，可能就带有‘浮光’的陷阱。”
白展倒吸一口凉气，“这简直是防不胜防。”
“因为他们没有什么顾忌，使用者并不是他们的人，被控制被抓，都与他们无关。同样，这些正规的APP就算被查到被关闭，也无所谓，他们可以制造新的陷阱。”沈录说：“他们仰仗的，就是核心人物在国外，并且一些国家和地区实际上是支持他们发展的，暗中给他们提供靠山。”
白展：“就像L国，‘浮光’在L国吸血，‘茉莉茶’那些帮派和‘浮光’互相利用，互相庇护。”
“没错。”沈录又道：“但L国还不算什么，更严重的是E国的财阀、机构很多都支持‘浮光’。你知道，‘沉金’的老巢就是E国，‘沉金’能发展成怪物，少不了E国的掺和。”
白展低下头，眉眼被阴影遮住。
沈录接着说：“受这些客观因素影响，铲除‘浮光’不可能，它既然已经进来了，各地就要做好控制它的准备。”沈录叹了口气，“这可能会成为一个长期的工作。”
白展抬起头，斜靠着谢协的办公桌，显得既没有站相，也没有坐相，“那就只有把‘黑孔雀’这个‘虫母’给杀了，在柏芙安如愿光明正大地行走在这片土地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