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刑侦支队长办公室,莫沉荣、谢协、文泉朝围着茶几而坐,白展一个人靠在窗边。
茶几上摆着一个笔记本,文泉朝的邮箱中有四封匿名信,每一封的抬头都是“老曹”。
前面两封发送于一月二十五和二十六号,内容相似,都写着:救我。
第三封是二十九号发的,没有内容,只有一张照片,照片中是一段模糊的公路,有玻璃遮挡,看角度应该是从高速行驶的车中匆忙拍摄的,公路是盘山公路,护栏外面是山林。
最后一张发于今天凌晨(二月一号)两点,也只有照片,拍的是一个小镇,房屋寥寥。
照片难以分辨到底是什么地方,而邮件是从哪里发来的,文泉朝更是无从判断。
“这个邮箱我上得不多,昨天晚上才打开看。”文泉朝眼眶渐渐红了,“宁队他在向我求救!”
莫沉荣心脏跳得飞快,“等一下,文老师,你怎么知道发邮件的人就是宁队?”
“因为只有他这么叫我。”文泉朝叹气,“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把我的名字读错了,是zhao,他读成chao,还是平舌音。我纠正他,他也不听,还给我改了姓,私底下叫我老曹。”
文泉朝在眼角擦了擦,“一定是他,你们想想办法,宁队这些年吃了大苦,一定要把他平安救回来!”
莫沉荣不免动容,谢协说过宁池晨和文泉朝年轻时互相看不惯,但宁池晨出事后,文泉朝一直暗中帮助刑侦支队,从未怀疑过宁池晨。这是个看上去世故圆滑的领导,但这一刻,出现在他眉眼间的只有对故人的担忧。
笔记本被送到技侦工作区,谢协陪文泉朝离开。白展抱臂看着显示屏上出现的代码,发出一声上扬的:“嗯?”
宁池晨可能发回求救信息一事在夏榕市警界高层引发关注,上面给沈阳川加派了技术人手,督促尽快锁定发信的位置。匿名邮件使用了复杂的跳板,部分路径已经消失,追踪起来异常困难。
白展在技侦工作区打了个地铺,沈阳川他们正在熬夜工作时,他搭着小毯子,听着键盘声睡得十分酣甜。
莫沉荣来叫他回去睡,他摇摇头,“我要在这儿守着。”
沈阳川说:“哥,你又看不懂。”
白展:“那我不会装懂装忙给领导看啊?”
莫沉荣:“……”
白展肯定不是装懂装忙,别人都可能干这事儿,但白展最不可能。莫沉荣这两天都觉得白展好像在思考什么,揉了把他刺刺的头发,“陪我去兑杯咖啡。”
白展把小毯子披在肩上,迷瞪瞪地跟着莫沉荣撞进休息室。莫沉荣撕开两包咖啡粉,又加了盒牛奶,金属勺子在杯壁上敲得叮当作响。白展缩在沙发上看他的手,看得有点入迷。
莫沉荣搅拌完喝了口,把杯子递给白展。
白展接过,“给我的啊?”
“不然我放这么多奶干什么?”
白展笑笑,舒坦地喝起来。
莫沉荣又给自己兑了杯黑的,“你是不是觉得哪儿不正常?”
白展正好把咖啡喝完,“时间有点巧。”
“嗯?”
“宁池晨给文泉朝发信息的时间太巧了。”白展说:“现在正是‘浮光’大势发展的时候,‘浮光’基本已经和我们撕破脸,不装了,柏芙安他要的就是在我们国家生根发芽。而重伤的宁池晨刚好给他的老队友老朋友发来求助。”
莫沉荣说:“所以你觉得发信的其实不是宁池晨,而是‘浮光’的某个谁,那些邮件更像是‘浮光’引诱我们去做某件事,或者去某个地方的阴谋?”
白展点头,耸了耸肩,“但遗憾的是,就算知道这是阴谋,只要技侦锁定方位,我们还是会去。”
白展盯着莫沉荣,语气忽然沉了下去,“尤其是你,莫队。”
他很少用“莫队”这个称呼,莫沉荣愣了下,“我……”
白展说:“我没想错吧?最先去的一定是你,公私角度都是你,你是重案队的负责人,也是宁池晨的徒弟。”
莫沉荣吐出一口气,“当然。”
白展裹了裹小被子,遮住下半张脸,不说话。
莫沉荣忽然明白了,“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一直守在技侦办公区?”
白展笑了笑,“我要第一个知道结果,以防你们骗我。”
莫沉荣蹙眉,“你是想替我咬上诱饵!”
“啧啧,别说这么难听。”白展道:“我只是不想在你出发之后,还被蒙在鼓里。”
莫沉荣冷静下来,“如果是‘浮光’的阴谋,为什么邮件要发给文泉朝?知道文泉朝和宁队关系的人并不多,邮件里还用了‘老曹’这个称呼。”
白展说:“这样看上去不是更可信吗?如果发给你或者谢队,你们应该会立即想到不对劲。”
莫沉荣摇摇头,“我在想,文泉朝会不会和‘浮光’有什么联系。”
白展想了会儿,“这倒是有可能,查过文泉朝了吗?”
莫沉荣说:“明天我和谢队再商量商量。”
得知自己也要配合调查,文泉朝在短暂的不解后迅速接受,苦笑道:“应该的,应该的,需要我提供什么?”
莫沉荣交给他一份文件,上面写得很清楚,技侦将对他的办公室、家做一次调查。
文泉朝住在市局的老家属院,和莫沉荣住的不在同一个区,宁池晨失踪之前也住在那里,莫沉荣经过时愣了会儿神。
文泉朝找出所有电子设备,沈阳川一一检查。忽然,沈阳川的神情变得紧张。莫沉荣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哥,这是……‘浮光’的入口!”
“没有看错?”
“怎么会错?你忘记我最近都在和‘浮光’使用者打交道了吗?暗网使用者电脑和手机上都有这种痕迹!”
文泉朝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板正地坐在客厅的餐桌边。
莫沉荣往客厅看了看,打电话把情况汇报给谢协。谢协沉默片刻,“我来和文老师谈谈。”
文泉朝被请到市局问询室时,就明白可能出了什么事。谢协关上门,把监控也关掉了,将装在物证袋里的手机放在桌上。
文泉朝眉心一下子紧皱起来,“这……”
谢协开门见山,“文老师,今天不算是问询,我作为后辈,想听听你的解释。我们在这个手机里发现了‘浮光’暗网的使用痕迹,你接下来的态度可能会影响我们对那四封邮件的判断。”
文泉朝眼中涌起震惊和愧疚,手指靠近物证袋时轻轻发抖。
“这是……这是我女儿的备用机。她,她……”
谢协说:“我记得你的女儿在念大学?”
文泉朝点头,“在财大,今年大三了。她怎么,怎么也沾上这玩意儿了!”
谢协问:“她平时住在家里,还是住在学校?”
“学校,周末有时回来,大三之后忙了,回来得少。”
“我想见见她,你介不介意?”
文泉朝几次张嘴,最终垂下头来,“我没资格干涉,她真的犯了错,我不包庇她。”
文泉朝的女儿在学校被谢协叫住时,很警惕地打量他。
谢协出示证件,将她带到车上,文泉朝就坐在副驾上。
小文吓一跳,“爸,你怎么在这里?”
文泉朝在后视镜里看看她,对谢协说:“谢队,你问吧。”
小文莫名其妙,推开车门想走。
谢协拿出物证袋,“你用它上过‘浮光’?”
小文伸手要夺,被文泉朝抱住,“你知不知道‘浮光’是暗网,是犯罪!”
小文眼泪夺眶而出,“我用暗网怎么了!你管不着我!”
“你!”
谢协只得先劝架,等到两人都冷静下来,才问:“你是什么时候接触‘浮光’?”
小文低落地缩在车门边,“这学期,但我没有在上面交易过!”
“谁跟你说的这个网站?”
“我同学,他们在上面买论文。”
“那你在上面做什么?”
“我,我只是好奇,我看看也不行吗?”
文泉朝痛苦地摇头,“是我没有教好你。”
夏榕财经大学已经有十来个利用“浮光”进行交易的师生被警方控制,小文没有交易过,不会被拘留,也不会留下不光彩的记录,但是要不是调查文泉朝时发现了那个手机,谁也不会想到优秀警察的孩子竟然也正在被“浮光”所侵蚀。
文泉朝备受打击,一些有孩子的警察情绪也不免受到影响。白展却觉得这事不值得引起“情绪内耗”。
“警察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小文是个成年人,怎么还来孩子行为家长买单那一套啊?她自己觉得暗网有趣,而且又有接入的途径,上去看看怎么了?”
“摸着良心说,你们二十出头,知道一个‘万能’的暗网,你们不上去看看?看看又不犯法。警察的孩子又不是从小吃法条长大的,而且警察那么忙,反而管不到小孩那么多。”
莫沉荣客观上觉得白展说得没错,但也理解其他警察们的失落——自己一心扑在工作上,除暴安良,结果孩子却在眼皮底下走上歪路,这换谁都得梗在心里。
白展还在滔滔不绝,“要我说呢,你不能按着脑袋要求这些小年轻不准碰暗网,看都不能看一眼,毕竟那么大个诱惑就摆在眼前。这事责任还是在诸位身上。”
莫沉荣心里笑了声,看,摆起领导的谱来了。
“把‘浮光’赶出去,根本不给它诱惑小年轻的机会。”白展眼中闪过一丝光,“到时候小文这些警察子女,想上去看一眼都不可能。”
白展这番话听上去有点站着不腰疼,可实际上还真的鼓舞了士气。确实,现实有各种难处,警察也有,警察管不好子女,这是客观存在的情况。责备子女责备警察自我责备都无济于事,就当前的情况来说,解决掉“浮光”,把诱惑拿走,就能将迷途的小年轻引到正途上。
经过几天追踪破译,沈阳川将发邮件的范围缩小到贵瓮镇,这是个靠近南部边陲的小镇,邮件里的两张照片也与贵瓮镇相符。
宁池晨可能就在那里。
而“浮光”的诱饵可能也在那里。
夏榕市局和特别行动队紧急开会,目前贵瓮镇情况不明,一旦出动大量警力,反而可能失去救回宁池晨和控制“浮光”重要人物的机会。
既然邮件是发给夏榕市,那这次行动至少明面上应该由夏榕市来负责,特别行动队暗中协助。不管是诱饵,还是宁池晨真的在求助,重案队都必须去一趟。
“我说下我的想法。”白展举手,“按照诱饵这条思路,‘浮光’为什么非要发这些邮件?现在暗网、‘雪童’都在境内稳步发展,我们只能疲于奔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柏芙安何必多此一举搞诱饵?”
谢协、沈录等人沉默思索。莫沉荣看着白展。
白展笑道:“应该是,柏芙安还没有放弃从我身上索取些什么。”
莫沉荣紧皱起眉。
白展又道:“所以虽然莫队长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我也得跟着去,免得柏芙安到时候没见到我,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半晌,谢协点点头,“小白可以去。”
众人又就到了贵瓮镇之后的行动展开讨论,地图上展示着贵瓮镇及其周边的地形。贵瓮镇是典型的南方山地,高山一座接着一座,小镇、县城像散落的珍珠一般镶嵌在山峦中,相对闭塞,互相之间沟通不多。
贵瓮镇离边境有一段距离,中间还有三个村子一个镇。但即便不是直接在边境线上,“浮光”想要离境也有可能办到,所以特别行动队的任务,是在重案队抵达贵瓮镇之前,就把邻近的边境封锁起来。
贵瓮镇近年来没有出过什么案子,那里的人们穷,很多人没有走出过大山,但山中资源丰富,生活没有太大问题,而只要没有见识过外面的繁华,不拿自己和别人比较,山间的清贫生活也不是不能过一辈子。
散会后,准备工作紧张进行。出发之前,文泉朝找到莫沉荣,“我想来想去,邮件既然是发给我,那我应该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应该去。”
莫沉荣有些犹豫。
文泉朝又道:“我当初也是去过一线的,我不会拖你们的后腿。”
白展说:“让文老师来吧,我们这些人里,最了解宁队的不就是文老师?”
二月六号,重案队和特警支队临时组成的队伍分成两批,来到离贵瓮镇最近的城市,又陆续从市里搭车前往贵瓮镇。
白展和任柯晚假扮成在乡镇兜售年货的商人,开着小货车在各个乡镇之间做生意。这一带山太多,上了年纪的人觉得去县城买东西麻烦,所以像白展这样的商人不少。
七号下午,白展和任柯晚的小货车在开去贵瓮镇的途中,白展拿出打印的照片,“是这里。”
他们停车的地方在盘山公路的一个弯道上,从车窗看出去的景色和第一张照片相似。
任柯晚看了看地图,“从这里到贵瓮镇只有三十公里。”
路上几乎没有遇到迎面开来的车,去贵瓮镇的倒是遇到了几辆,其中一辆和他们一样,是小货车,另外都是私家车,车牌都是当地的,可能是年轻人回老家过年。
贵瓮镇此时的春节氛围已经很浓郁了,天还没黑,小孩们就开始放鞭炮,街头的黑狗被炸得狂叫,夹着尾巴躲避。
小货车一开进镇子,后面就跟了一群小孩,任柯晚缓缓绕路,将车停在集市边缘,小孩们一拥而上,抻着脑袋看里面有没有鞭炮。
白展很清楚这些小镇什么好卖,车里鞭炮自然有,而且还不少,其他有电热毯、小型暖风机、洗衣液、羽绒服这些镇里买不到,但在镇民们眼中打着城里人标志的东西。
集市上已经停着三辆小货车,白展一跳下车就张罗起来,用一口夹生的土话介绍自家的货。
陆续有人过来看货,讨价还价,小孩们最大方,拿着刚得到的压岁钱,毫不含糊地买走鞭炮。
白展搬出来一个手推车,笑呵呵地跟乡亲们说,在他这儿买东西,就算只有一桶油,他也负责送到家门口。
生意不久就来了,一个大姐买了个暖气扇,本来想叫丈夫来抬回去,白展赶紧拍着手推车说:“别见外啊,我给你送!”
大姐很高兴,带着白展往自己走。白展回头叮嘱任柯晚看好货,任柯晚会意地点点头。
贵瓮镇没多大,集市在西头,诊所、学校、便利店,还有个奶牛场都在西边,中间隔一条歪歪扭扭的路——小货车就是从这条路进来的,东南角是住房区,基本都是四五层的矮房子,摆着一些小的餐饮摊子。
白展迅速记忆着走过的街道,和照片中的地方对比,似乎都不像。
“姐。”白展指着北边说:“那一片怎么感觉没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