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转眼到了五月,宁池晨仍旧没有醒来。“浮光”继续蚕食年轻人、精英阶级、文化分子,用“雪童”和暗网上丰富的信息、金钱能买到一切的“信条”对他们洗脑,将这一部分目标群体变作“浮光”的信徒。
各地警方都已行动起来,哪里有罪恶,警力就扑向哪里。然而就跟白展当初预料的一致,警方能够侦破案子,能够抓捕一批作案者,但这动不了“浮光”的根本。
普及常识、搞宣讲、案例展示……这一切的基本办法收效都不大,底层老百姓还会听,但像文泉朝女儿那样受过高等教育,自诩与众不凡的大学生,还有各行各业的中上层人物,对警方的劝解似乎有着本能的抵触,越是告诉他们小心“浮光”,他们越是要靠近。
白展和莫沉荣这小半年几乎没有在一个地方停留过超过半月。莫沉荣被借调到特别行动队——这是谢协的意思,一方面好让他刷刷经验,等“浮光”危机解除,回到夏榕市警界,就是一份相当拿得出手的履历,一方面白展也在首都,小情侣刚在一起,棒打鸳鸯也太无情了。
特别行动队在全国各地奔波,处理因“浮光”而起的各个案子,白展大多数时候和莫沉荣一起,偶尔也会分头行动。上周莫沉荣被派去东南沿海,他则被留下来审前阵子抓的人,两天后也接到出差的任务,今天才从地方上回来。
到家闻到一股馋人的香味,在厨房门口伸个脑袋一看,哟嚯,饭来张口的小莫居然围着围裙,在做红烧肉。
白展手都没洗,就跑过去抱住莫沉荣的腰。初夏穿得薄,热气隔着布料传递给彼此,莫沉荣放下锅铲,和白展接吻。
“你怎么会做红烧肉?”白展在厨房巡视,花椒、八角、香叶……各种香料还整得挺齐全。
“不会还不能学吗?”莫沉荣说:“你今天回来,总不能还让你下厨。”
白展狐疑地盯着莫沉荣,“那以前我回来,不也是我下厨?”
莫沉荣卡了下,“以前是我不懂事。”
白展多敏锐的人,一下就察觉到莫沉荣今天有点不对劲,好像有事瞒着自己。
白展去洗了澡,收拾完行李,翻找到一包纱布,还有一瓶生产日期是一个月前的碘伏,他拿起看了看,觉得像是才用过不久。
莫沉荣厨艺有限,红烧肉烧得差点意思,白展尝了一块,把莫沉荣撵回客厅,夺回厨房的大权。莫沉荣往外走时,他特意看了看莫沉荣的姿势。
经过白展润色的红烧肉果然好吃了很多,餐桌上两人一边干饭一边交流各自出差办的案子。白展说得多,莫沉荣说得少,每每要说到细节,莫沉荣都会打个岔,然后问白展那边是怎么处理的。
白展心中有了数。
快要吃完时,白展说:“我回来时买了那个,今晚用用。”
莫沉荣差点咳出来,“你才出差回来,过两天吧。”
“不,就要今天。”
“……”
“小莫?”
“昂?”
“你不行?”
“……”
晚上莫沉荣要关灯,白展却捂着床头的开关,灯光笼罩着他的脸,让他的表情有一丝似笑非笑的失真。
“小莫,还穿长裤啊?”
莫沉荣:“你先把灯关了。”
白展捏住他的下巴,“是我的身体见不得人,还是你的见不得人啊?”
说完白展就动手,莫沉荣也知道瞒不过去了,只是象征性地挡了两下。
一条难看疤出现在莫沉荣腿上,缝的针都还没拆,针边有一块块血痂。
白展皱着眉问:“怎么回事?”
莫沉荣只得解释。这次出差去的是个小地方,警力实在是有限,抓人时上了好几个经验不足的小年轻,他当时为了保护一个小队员,没能躲过犯罪分子砍来的一刀。
但他说完又赶紧补充:“你也看到了,不是要紧的伤,没伤着筋骨,过几天拆线就好了。”
白展盯着莫沉荣的腿,半天没说话。
莫沉荣暗道糟糕,哄不好了。
在藏伤这件事上,他着实没什么经验,过去总是白展让他担惊受怕,东伤一块西伤一块,他自问比白展更会爱惜自己。这次一受伤,第一反应就是怎么骗过白展。做个白展喜欢的红烧肉吧?白展一高兴什么都忘了。实在被发现,白展还吃他嘴短呢。
但真面对面了,他才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红烧肉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白展该生气一样生气。恐怕在白展将他从厨房赶出去时,他就露馅儿了。
他把白展的脸捧住,两人看着彼此的眼睛。白展吸吸鼻子,“痛不痛啊你?”
坦白说,莫沉荣不觉得有多痛,执行任务时精神高度紧绷,很难察觉到疼痛,也就事后处理伤口时痛了会儿。但现在被白展这么看着,伤口突然痛起来,像有小心脏在那儿跳似的,连疼痛都变得格外活跃。
“痛。”
白展窝在莫沉荣怀里,手指在伤口旁边的皮肤轻轻按压,好一会儿说:“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嗯?”
“‘浮光’,老是追着他们跑,我已经烦了。”
沈录、谢协、符文忠……各地警方也在苦恼同一个问题。从去年底开始,所有出现“浮光”危害的城市,警力都有相当一部分拿出来应付“浮光”引起的罪恶,特别行动队更是各路奔袭。起初大家斗志昂扬,尤其是抓获犯罪分子之后。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警方的疲惫感越来越高,因为在能够看到的前方,罪恶没有尽头。长此以往,所有人都会疲于奔命。而“浮光”会更加盛大。
今年以来,联合例会不知道开过多少次,气氛越来越沉闷。这次白展和莫沉荣都在首都,于是也参加了。
沈阳川说:“符队和我商量过,我们觉得是时候改变应对‘浮光’的策略了,各位有什么想法?”
在场的几乎都是在地方警界说得上话的人,很快激烈讨论起来。有抱怨“浮光”让当地犯罪率飞快攀升的,有说已经牺牲了多少队员的。莫沉荣听了会儿,眉心紧紧皱起——大家的情绪都有些失控,因为现在除了追着“浮光”跑,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有位副局说:“当初不是说,‘黑孔雀’会入境吗?这个人到底锁定了没有?什么时候会入境?”
“黑孔雀”入境是关键,一旦确认他入境,警方可以立即展开行动。顺利拿下“黑孔雀”的话,“浮光”退出我国几乎就成为定局。
白展清了清嗓子,“短时间内,他应该不会入境了。”
此话一出,会议室安静下来。沈录也深深地看了白展一眼。
春节前开会时,白展还信誓旦旦地说“黑孔雀”一定会入境,半年后连白展也不得不直面现实,“黑孔雀”确实会入境,可是那要等到“浮光”在尽可能多的人心中种下邪恶的种子,等到警方败北,等到“黑孔雀”能够在这片大地上堂堂正正地行走。
这得花多长的时间?
“黑孔雀”等得起,但警方等不起。
警方更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一声声叹息响起,另一位刑侦支队长说:“沈队,符队,我跟你们交个底,我的队员顶多能坚持到今年底,一直这样下去,铁人都会被拖垮!”
白展玩着一支笔,转得不好,笔时不时落在桌子上,啪啪作响。莫沉荣在一旁看着他玩,在笔又一次落下时,拿过来,转得神气活现。
白展笑了声。
会议仍在继续,沈录提出主动出击。笔又掉了,所有人都看向沈录。
“可是……‘黑孔雀’在E国,E国情况复杂,他们警方和‘浮光’暗地里还有合作关系,E国不可能给我们开绿灯。”
“对,直接行动也不可取,这样无法把‘黑孔雀’带回来,顶多制造事故,把他击毙。”
“设计把‘黑孔雀’引入境呢?只要是他主动入境,一切都好办!”
白展说:“也不是非要在E国解决‘黑孔雀’,据过去掌握的情报,还有柏芙安的证词,‘黑孔雀’有过出入他国的记录,我们可以和这些国家的警方合作。”
沈录轻轻点了点头。
白展又道:“虽然‘浮光’和很多国家有利益牵扯,但是只要不是E国这种老巢,都有捉拿‘黑孔雀’的机会。关键得找到合适的合作者。”
散会之后,沈录单独把白展和莫沉荣留下来,符文忠也在。
沈录开门见山道:“柏芙安这个人,我感觉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交待,他隐瞒的信息里很可能包含对我们很重要的部分。”
柏芙安目前被关押在特别行动队,沈录时不时就会去跟他聊两句,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失败,情绪一天比一天平静。沈录尝试刺激他,他也总是从容地笑笑,仿佛将希望寄托在“黑孔雀”身上,并且相信“黑孔雀”永远不会让他失望。
符文忠摇摇头:“如果宁队能醒就好了。”
白展问:“那你们打算怎么做?把我和小莫留下来,不只是诉个苦吧?”
沈录笑了笑,“我正在和国际上可能合作的警方联系,时机成熟时,我会派一部分队员去E国,或者别的地方,‘黑孔雀’和你俩都关系不浅,所以我先来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到时候需要人手,你们愿不愿意去?”
莫沉荣说:“当然应该是我。”
想到严希这个名字,他只觉得咬牙切齿。
白展耸耸肩,有些散漫,“我们小莫都表态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A国度假胜地,海风吹拂着金色的海滩,一顶遮阳伞下,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金发男子摘下墨镜,朝半躺在凉椅上的人挥手:“卓医生,怎么度假还在看书?俊男美女不够你看吗?”
卓越义合上书本,和来人对视,“找我有事吗?Java?”
来人正是徐点点,他剪短的头发已经长长,烫卷之后染成金色,又有外国人的感觉了。
他笑嘻嘻地坐在卓越义旁边的凉椅上,拿起果汁,和卓越义碰了个杯,“卓医生近来过得怎么样?”
卓越义说:“还行,老实开着诊所,勤恳给人看病。”
徐点点大笑,“你倒是会装作无事发生。”
卓越义淡然道:“对我而言,本就是无事发生。”
两人都沉默了会儿。不远处传来海潮的声响,度假的人们在海滩上跑来跑去。这里很热闹,所有人都无忧无虑,尽情享受着阳光和大海给与的快乐。
“‘呐声’死了。”徐点点冷笑道:“死得还挺干脆,‘灰孔雀’蹲号子,运气好的话一辈子出不来,运气不好呢,直接见阎王。”
卓越义没说话,重新拿起书本。
“我说,你就这么打算金盆洗手了?”徐点点有些不满。
卓越义说:“Java,我想我应该纠正你一点。我本来就不是‘浮光’的核心成员,我和‘呐声’不同。你看,我连代号都没有。”
徐点点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会儿,“对,你和‘浮光’只是合作关系。‘灰孔雀’让你帮忙对付喻家,你的任务完成后,他就提前把你送回了A国。”
卓越义说:“就是这样。现在我有正当的工作,体面的生活,我和‘浮光’也没有别的瓜葛,我为什么还要去淌这滩浑水?”
徐点点眼神幽暗,“‘浮光’还没有死。”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那个国家我是一次都不想再去,你应该很清楚,那群警察很可怕,和这里、和E国的都不同,他们是真的打算干掉‘浮光’。”
徐点点顿了会儿,忽然笑起来,“原来卓医生是害怕了。”
卓越义并没有被冒犯到,反而坦然地说:“对,我害怕了,这难以理解吗?我可不想下半辈子像‘灰孔雀’那样在大牢里度过。”
徐点点说:“那你这是铁了心和‘浮光’划清界限?”
卓越义说:“在别的国家如果有需要我的时候,酬劳合适,我也不是不能再为‘浮光’效劳。”
徐点点笑道:“卓医生,你这算盘打得真响,好处都让你捞完了。”
“人当然要为自己打算。你呢,来给谁当说客?”
“‘黑孔雀’。”徐点点眼中闪过一丝癫狂,“我现在为‘黑孔雀’工作。”
卓越义再次和他碰杯,“那我祝你一帆风顺。”
徐点点冷笑道:“卓医生,我们还会有合作的机会。”
等徐点点离开之后,卓越义眼中的笑意渐渐淡去,他摘下眼镜擦了擦,自言自语道:“那要看‘浮光’还能存活多久。”
一个月后,夏榕市出现利用“浮光”暗网的凶杀案,白展和莫沉荣回了趟家。
而恰好是在这个月,喻氏集团被拆分为不少小企业,涉及犯罪的资产被清算,一部分高层入狱。
喻生淙这半年来就像换了个人,洗心革面,依靠在上流社会的人脉,几次为警方提供“浮光”侵蚀富二代的线索。
莫沉荣、白展与喻家的恩怨纠葛算是彻底画上了句号。喻家按照喻潜明的交待,给莫沉荣留了一部分遗产,但莫沉荣自始至终拒绝。
不过钱财能拒绝,贴上来的人却甩不掉。喻生淙把头发剃了,发誓要为夏榕市的安全作出贡献。他本身没有参与犯罪,得到的遗产也是干净的,他要把钱拿来和警方技术部门合作,莫沉荣劝说不了,只能由着他时不时出现在自己和白展面前。
“你这个表哥……”莫沉荣每次看到喻生淙都觉得无奈,好歹人家是个群众,是个热心市民,不能动粗,只能跟白展抱怨两句。
白展赶紧推脱,“什么表哥?他是你表哥!”
“……”
两人只得与喻生淙约法三章,不得干预警察办案,不得动不动就攀亲戚,剩下一条待补充。
喻生淙答应是答应了,但看向莫沉荣和白展的眼神分明在说——看,那是我弟弟!
忙完夏榕市的事,两人回到首都。又是一个来月过去,各地警方在面对“浮光”时疲态更加明显。正在这时,沈录收到一条重要情报——“浮光”今年在L国活动频繁,“黑孔雀”有可能将在下个月前往L国。
“黑孔雀”过去也曾经离开过E国,但特别行动队都是在他回到E国后才得到消息,这是第一次在他成行前就掌握了情报。
“消息可靠吗?”白展嘴上谨慎,但眼中放出的光彩已经泄露了他的兴奋。
“较为可靠。”沈录用词也很低调,“信息战小组和我们在国外的情报队员掌握的线索,最终都指向这个可能。”
“L国,L国!”白展兴奋得战栗,L国确实是“浮光”深耕的地方,而且L国的情况对特别行动队来说很有利,那里本就是动荡地区,和当地警方合作截获“黑孔雀”,把人活着带回来接受审判比在正常国家容易得多。
沈录接着说:“事实上,这次情报的获取,我们借助了‘茉莉茶’的力量。”
白展和莫沉荣俱是一怔。
目前“茉莉茶”曾经的首脑段万德正被关押在境内,在L国接替他掌握“茉莉茶”的是白展见过的那个年轻人,满一。
自从去年段万德落在警方手上,“茉莉茶”就开始分裂,满一和主张杀死白展和招涵的树通本来都是段万德的左膀右臂,树通不满段万德更加看重满一,两人决裂。
满一与L国警方走得越来越近,逐渐“洗白”,开始代表官方,而树通带走“茉莉茶”部分势力,和L国北方的另一帮派“王庭”合作。
“王庭”正是“浮光”在L国最重要的伙伴。
白展对树通这人有印象,强壮蛮横,有股不要命的冲劲,但脑子比较简单,容易被满一压着。
L国那种混乱的地方本就是暗网发展的沃土,段万德和满一对待暗网的态度都相对谨慎,树通则不然,“王庭”作为“茉莉茶”的竞争对手,更是盼望靠着暗网的力量消灭“茉莉茶”。
莫沉荣冷静地捋完其中的脉络,“所以‘茉莉茶’是站在自身利益和L国警方的立场出发,希望我们能够遏制住‘浮光’?”
沈录说:“是,我们的直接合作方是L国警方,他们的负责人阿萨克警监很愿意打击‘王庭’,而‘茉莉茶’会在暗中向L国警方提供帮助。”
莫沉荣问:“我们以什么身份去L国?”
沈录说:“为了不引起‘浮光’注意,最合适的身份是外国打工者。”
地图在屏幕上展开,中间是熟悉的L国,南部的萨林加乌克大区一目了然,L国以南的国家也显示了港口、重要城市。
“我们的人先到这两个港口,然后与当地工会汇合,和他们一起进入L国。”沈录说:“我们现在还有比较充足的时间,人先过去,熟悉当地的情况,切记就算行动没有展开,也不能暴露。”
白展靠在椅背里,“也就是说,‘黑孔雀’有可能是放出了一个假情报?”
沈录沉默半分钟,“他也在试探我们。”
白展点点头,“如果他真的去了,我一定会抓住他。”
沈录站起来,神情严肃,“如果他去,这就是我们最关键的机会,一旦放跑,他说不定会永远龟缩在E国。”
但沈录说完又笑了笑,“不过如果这次能够给与他身临其境的震慑,让‘浮光’的力量从此撤离,那也不错。”
机会稍纵即逝,特别行动队迅速在保密中进行准备,白展和招涵去过L国,这次自然也必须在列,莫沉荣有强烈的意愿,能力也够格,也被划入行动中。
三天后,招涵带着第一批队员前往L国的邻国。两日后,白展和莫沉荣也抵达。而假扮他们的队员则来到境内有“浮光”相关案件的地方,以他们的身份查案。
航班从L国邻国的港口城市起飞,一个多小时后降落在L国南部,滚烫的风沙袭来,莫沉荣脸上抹着黑灰,衣衫褴褛,在这弥漫着硝烟气息的空气中眯了眯眼。
来到铃兰香福利院之前的记忆一片空白。但在这一刻,他仿佛捡拾起了有关这片土地的零星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