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缓缓消散,我看见宋宇站在那里,神态从容,等待着钟声的尾音渐渐远去。终于,他开口了,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轻蔑:“冯齐,难怪我父亲对你不屑一顾。如今,我也学会了轻视你。正如你对待身边那个不成器的小子一样。”
嘉成挺直了腰板,正色道:“宇儿,你这样对我父亲讲话可不妥,难道你不想活了吗?”
威叔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儿子不必多言。他目光如炬,凝视着宋宇,而宋宇也毫不退缩,以同样凌厉的眼神回敬。她冷声道:“冯先生,您何必为了区区一口钟,做出这等不光彩的勾当呢?”
威叔重新坐好,缓缓道:“事情是这样的,近来我对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史书中记载了一位名叫范盛宗的将军,每逢战事得胜,便会铸造一口大钟,将战役的经过刻录其上。眼前这口钟,便是他的珍藏之一。我正在搜集这些古钟,倒不如说是在收集钟上的铭文——那可是最质朴的历史见证。我这个人,出身粗犷,斗殴为生,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雅兴,按照宋小姐刚才的教诲,君子行藏,难道不应助人为乐么?”
还未等宋宇开口,云希突然插话道:“如果冯先生所求只是铭文的话,那么您可以查阅一部古籍《顺灵轶事》,其中便有这口钟上的铭文记载。”
威叔的目光转向云希,久久地注视着她。起初,云希还能与他对视,但不久后,她逐渐感到不安,眼神开始闪躲,微微后退,身体不自觉地蜷缩起来。我下意识地迈出一步,挡在了云希面前,接替了她承受威叔那锐利的目光。
在一段沉默之后,冯齐的唇角渐渐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他轻描淡写地说:“原本我以为宋勇的儿子只在追逐女孩方面比我儿子强。没想到,他竟然让我束手无策。今日,我倒是愿意与你们这些年轻人结交,共饮一杯,不知意下如何?”
宋宇字正腔圆地回答:“我们并无意向你交好。”
冯齐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只是简单的饮酒而已,此事稍后再议。我先去查阅书籍,若无其他要事,我便不再打扰。”说罢,他投以邓悦一瞥深意的目光,继续道,“但此酒,非饮不可。你若不与我同饮,那便与嘉成共酌。嘉成,你得向别人学习,长些见识。别再对邓悦念念不忘。怎么样,宋宇,我已给了你父亲足够的面子。”
宋宇冷静回应:“我父亲的面子,我未必需要接受。”
冯齐轻蔑地哼了一声,“别太过分。即便我高看你一眼,你终究不过是个小角色,别自视过高。给你台阶你不下,你以为带着你的兄弟姐妹就能轻易离开我的手掌心?”
在月色朦胧的夜晚,宋宇轻启朱唇,柔声道:“既然如此,那便恕我不敬了。先生言之有理,饮酒自是欢聚之意。我与嘉成乃同窗之谊,酒逢知己千杯少,我们二人便畅饮一番。至于我这几个弟弟,还是免了吧。”言罢,她轻轻转身,吩咐道,“邓悦,去取两瓶烈酒来,要最为浓烈的那种。再拿两个巨杯,须得能盛满一斤佳酿。”
邓悦的脸色,此刻宛如秋后的枯叶,黯淡无光。他的父母曾经营一家颇具风味的小铺,如今却几成废墟。听闻宋宇之言,他踌躇片刻,终是步履蹒跚地离去。宋宇含笑对冯齐道:“先生,此杯酒尽,您与贵属又当如何自处?”
冯齐淡然回应:“饮毕,即刻告辞。”
不多时,邓悦手中托着酒与杯归来。宋宇轻巧地拍开酒塞,将烈酒倾注入两只啤酒巨杯之中。一杯推至冯嘉成面前,一杯自己轻挽起袖,微微一笑,与嘉成的杯子轻轻一碰,便仰首牛饮起来。
我曾见过电视中有人如此豪饮矿泉水,然而大哥所饮,却是货真价实的烈酒。他将一斤烧酒一气呵成地灌入腹中,犹如往容器里倾倒清水,既畅快又干脆。饮尽之后,大哥将杯子重重置于桌上,目光仍是那般淡定,凝视着冯嘉成。那一刻,屋内静得出奇,仿佛连那古钟的余韵,都在空气中颤巍巍地回荡。
嘉成的目光落在父亲身上,眼中含着泪水,几乎要滴落下来。他的父亲,冯齐,眼神中带着一丝愤怒,盯着他。嘉成颤抖着手,终于鼓起勇气,端起了那杯满满的酒,一饮而尽。
嘉成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那杯酒喝完的,他只觉得头脑昏沉,被父亲的两名随从扶着,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听香居。冯齐也随后走了出去,临走时,他的眼神如同寒光四射的利刃,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冰冷的目光,让人难以忘怀。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屋内的气氛似乎轻松了许多。邓悦突然放声大哭,哭声凄切,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都哭诉出来。宋宇望向她,似乎想要上前安慰,却突然捂住胸口,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酒气四溢,让哭泣的邓悦不禁挥手驱散。宋宇的脸上泛起了一抹红晕,他对邓悦说:“我该走了,你叫人收拾一下吧。别再哭了。”
说完,宋宇向我们挥了挥手,我和沈然、云希便跟着他走出了屋子。宋宇走到车边,正要坐进驾驶座,沈然快步上前说:“大哥,让我来开吧。”
宋宇轻轻一笑,摇了摇头说:“若是你开车,爸爸会责怪我的。”言语间,透露出对沈然的信任和对父亲的敬畏。
宋宇缓缓地坐进了驾驶座,引擎轻轻响起,她忧心忡忡地念叨着:“要是爸爸知道了,非得气坏了。可我总不能让你们孤零零地走夜路,遇到什么麻烦怎么办……唉,他肯定会责怪我的。”
沈然忍不住开口了:“大哥,我其实也能开车的。要不让我来试试?”
“你来开?”大哥边驾车边戏谑道,“要是遇上警察,人家问你个小孩子怎么开车,你打算怎么说?难不成告诉他们,我是穿越时空来的超级小屁孩儿?”他就这样一边驾驶,一边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偶尔,他的声音会渐渐低沉,头似乎都要埋进方向盘里了,但突然间又会惊醒般抬起头,继续唠叨,“真是吓坏了我妈,说家里突然多了个古代来的小屁孩儿,还是我爸的儿子。我妈差点就要离婚了。我跟她说不要离,可她坚持要……我爸就不一样,他说不能不管。我妈那时候火大了,直说要离婚。我就劝她,别这样,结果她还是决意要离。后来她见了你妈回来,竟然说你妈是大家闺秀……而我妈则直斥我爸不是东西。我跟她说,‘你不能这么说咱爸,毕竟我也是他儿子。’”
我们三人默默地听着,没有人打断。我心中涌起了对母亲的思念。因为有了韩阿姨的存在,我的母亲在这个时代只能选择隐居。我想象着她孤独地坐在家中,轻抚琴弦,那悠扬的琴声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悲伤,泪水模糊了双眼。就在我低头的瞬间,感到云希温暖的手覆盖了我的手背。我抬头望去,只见云希眼中流露出一丝温柔。
“云希……”我轻声呼唤,泪水却止不住地滑落。我怕她眼中的温柔转瞬即逝,便急忙转过头去。就在这时,听到云希低声细语:“我父亲过去总是温柔地叫我‘希儿’……”
夜幕低垂,宋明带着一丝不悦,声音中透着责备:“为何你们起了争执,却未将我召去?”
宋宇脸颊染上了酒意,言语间已失去了往日的利落:“我们此去,并非为了争斗。”
“那究竟是为了何事?”宋明追问,不解其意。
宋宇的话语仿佛被酒精浸泡,带着几分迷茫与哀愁:“我是去拜访邓悦的父母。”
“哦?那你可曾见到他们?”宋明含笑,眼角余光打量着宋宇,试图从她醉酒后的神态中寻找答案。
宋宇独自坐在桌边,手中的酒杯轻轻摇晃,酒液在杯中荡漾。她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时空,落在遥远的记忆里,喃喃自语:“究竟是谁……是哪位过客……”
自从那桩听香居的风波平息后,邓悦的生活便被父母所设下的规矩束缚,他们严令禁止他与宋宇、冯嘉成等人往来。面对父母的坚决态度,邓悦无法抗拒,只得默默遵从。自此,大哥的身影常伴随着酒意,当家中长辈和韩阿姨在家时,他便悄然外出解渴;而当他们不在时,他便在家中独酌,任凭学业荒废,昔日的锐气也随之消散。此刻,他正对着厨房里的空啤酒瓶出神,那些瓶子见证了他的颓废。
而宋明,二哥的心中却充满了不满与愤怒,他无法释怀自己未能参与听香居的事件,总是抱怨道:“你们每个人都有份,连云希都参与了!”
就在这时,沈然带着一身的热气,抱着球闯进了厨房。他的额头上滚落着汗珠,显然是渴望找些水解渴。然而,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让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担忧地说道:“大哥,你又沉溺于酒精之中了。”
宋明闻言,一边拿起一个尚未开封的啤酒瓶,一边淡淡地回应:“他岂止是‘又’喝酒,自那夜起,他就像是醉梦未醒。”话语间,既有责备也有无奈,仿佛在诉说着家族中的一段不为人知的哀愁。
在昏黄的灯光下,沈然轻声提醒道:“二哥,酒还是少饮为妙。”
宋明却一把挥开了他的手,不耐烦地反驳:“你就别多管闲事了!”未等他说完,宋宇踉跄着步子,一手夺过他手中的酒壶,含糊其辞地说:“别以为我醉得不省人事,你要是再喝,待会儿惹怒了父亲,看我怎么办!”
宋明轻蔑地一笑,嘴角带着不屑:“看你这副模样,迟早有一天,父亲会因你而头疼。”
这时,沈然提着一盒鲜牛奶,缓步走进了客厅。在那里,我与云希正埋头翻阅《顺灵轶事》,沉浸在往昔的记载中。出乎意料的是,云希对这部书并不陌生,她不仅阅读过它,还涉猎了许多关于顺灵时期的文献,对于历史对她父亲的评述早有了解。
我心中盘旋着一个问题,想要探知她对此的看法,却又忧心忡忡,怕触碰到她的自尊。自那场听香居的风波后,云希对我的态度柔和了许多。我亲昵地称呼她“希儿”,她总是回以微笑。我曾好奇她为何去听香居,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本想找份差事做,结果却无疾而终。
在那个注定要发生些什么的日子里,我提起了《顺灵轶事》这本书。她便从闺房中取出那本泛黄的册子,递到我的手中。
云希轻声提醒道:“书中对太太的描写,恐怕不尽是美言。”
我轻叹一声,告诉她我在历史的课堂上已经略有耳闻。心中却不禁想到:历史的笔触,对你父亲也颇为无情啊。
翻至记载着我母亲往事的那一页,字里行间写着:
“兰台寺大夫沈青之女,名为兰,才情溢于言表,诗词俱佳,闻名遐迩。德景十四年,兰年方十六,其父有意让她入宫,侍奉天子。兰却向父亲表达了自己的忧虑:‘宫禁深似海,父亲怎忍心让我沉沦于此?’听闻女儿的话,沈青遂放弃了这个念头。而皇帝得知这件事后,只是默默地说:‘我的后宫,从未有过这样的女子。’后来,兰与人私下相恋,未婚先孕。沈家族人震怒,打算将她连同腹中的孩子一同沉入京城外的紫漾湖。皇帝得知此事,却只是淡然地说:‘年轻人的小过失,长辈何必如此愤怒。’于是,兰被秘密安置在沈府之内。不久,沈青病逝。后来,皇帝又曾召兰入宫。”
那些文字,如同穿越时空的叹息,轻轻飘落在我的心头。
德景朝的辉煌,自此画上句点。自古阴阳有序,天意难违。然而,我不解,为何要让母亲涉足书卷,为何以母亲的教育为后世之鉴?
我愤怒地合上手中的书,瞥见封面所刻“常问天”三字。这位寒酸的秀才,竟将母亲与整个朝代的衰败画上等号。云希静静地望着我,缓缓开口:“史册中的记载,对我父亲也并不留情。但无论如何,我对他的信任不曾动摇。对你母亲亦是如此。”
她的话语中蕴含着坚定的力量,让我感到一丝羞愧。我的胸襟,似乎不及她宽广。云希翻到另一页,指着上面的文字,是关于邓悦钟的记载:
“每当盛宗战胜,便令百姓献铁铸钟,并在钟上铭记战功,人们称之为将军钟。明绪三年,盛宗在侯关大破匈奴。其中有一位宋姓将军功勋卓著。盛宗命他撰写铭文,他却回道:‘大人每胜必铸钟,不过是希望功绩载入史册。然而,史书是后人所著,将军建立功勋,应为当世百姓所知,而非仅仅为了后世名声。何必浪费民脂民膏,去追求虚无的荣誉呢?’盛宗深以为然,遂取消了铸钟的命令。左右侍从提议:‘既然民铁已献,不如就铸此钟。’盛宗再次命令宋将军撰写铭文,但不再要求记述战事。宋将军有一爱妾名叫邓悦,因战乱而离散,于是他在钟上写道:‘蘅芷香染邓悦风,寂寞人对伤心瞳。’从此,这钟便被称为邓悦钟。”
那位怪史氏又评述道:“宋将军巧言令色,使盛宗不知羞耻。倘若盛宗真心追求史册留名,后来也不会有战败身死的悲剧,国家或许也会因此更加幸运。”
我轻声说道:“原来钟上刻着的,便是这两句诗。”
云希轻轻叹了口气,道:“正是如此。这口钟,乃是我父亲生前所铸的最后一件作品。自那时起,直至父亲离世,他的日子便再无确切记载。有时,我心中对那位宋将军充满了怨恨。或许,正如常问天所言,正是他的出现,让我父亲不再顾及名声,最终走上了那条不归路。”
我思索片刻,然后说:“然而,我觉得宋将军的话并非全无道理。”
沈然忽然插话问道:“那书中,可有提及沈景川之名?”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反问道:“你为何对沈景川如此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