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沈瑶晕晕乎乎地离了玉离宫,举目四望,但觉到处一片陌生,天地间并没有一个地方是自己可以去得的。
沈瑶便一面漫无目的地走着,一面想着自己这二十几年来的生活。惟有小时在家里,仗着父亲的宠爱过了几天清静日子。沈瑶还记得那个小小的废园,住在废园里的姑母以及姑母的儿子宋念。那段记忆带着一种淡淡的温馨藏在记忆深处,有一种标志性的意义。自从姑母带着表弟走后,日子里所有的幸福感觉就都一并消失了。沈瑶曾经模模糊糊的听别人议论过他和宋念的婚事。那时她懂什么呢?只是觉得很害臊,看见宋念会不好意思。而宋念呢,不过是个小孩子而已,在他母亲的教养下,既有一种早熟的才子气,也有一种独特的在周围的敌意中突显出来的傲然气。姑母和宋念一去便没有了消息。沈瑶却要开始独自面对自己的生活。母亲很殷切地想把她嫁给皇太子。父亲并不同意,可终于没有拗过母亲。母亲把几十年来对父亲始终不能飞黄腾达的怨气变成了一种恶狠狠的期望,要拿女儿的前程为自己换来晚年的荣耀:女儿若是终于成为皇后,那自己就是国母之母。其实母亲不是不知道朝廷里复杂的人事,父亲无数次向她说明,皇帝的心事,皇后的野心,太子的病弱。父亲不想让他进宫。就像当年祖父不让姑母进宫一样。父亲很想象祖父保护姑母一样保护沈瑶。可母亲冷冷地说:“你妹妹没有进宫,后来是什么结局?说出来丢死人了!女孩子哪里由得她自己安排终身大事?”
沈瑶就这样嫁进了皇宫。她不喜欢自己的婆母,那个野心勃勃咄咄逼人的皇后;她也不喜欢皇帝,那个男人在病体的掩饰之下藏着深深的机心和残酷。可她并不想给自己设定一个不一样的前途。她已经决定要做一个受气的小媳妇,花上二十年的时间把自己熬成婆。她甚至不太期望丈夫疼爱自己。那个病弱自私心智极度不健全的男孩子实在不讨人喜欢。沈瑶简直是瞧不起他,她在心里暗暗地疑问:“将来国家要交给他?”但她并没有把自己的疑惑和轻蔑表现出来,她努力地做着一个合格的太子妃。她尊敬地侍奉公公婆婆和丈夫,不刻意地讨好他们,也仔细地不惹他们生气,以至于她得到了皇帝和皇后的些许喜爱。皇太子自小的生活便不离病榻,被身边所有的人供奉着,害怕着,母亲的爱里又有一种冷静的利用。太子性格里所有的弱点其实都来源于缺乏正常人的情感。也许他并不爱沈瑶,可沈瑶对他的态度:尊敬却没有奴相,不卑不亢;照顾他,却并不时时害怕他出了什么事情自己不好交待;沈瑶的那种自爱,威严,温柔令太子看到了人性中一些真正值得敬重的东西。他于是便离不开沈瑶了。如果不是因为朝堂之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名叫冯齐的宰相,沈瑶的生活也许就这样一直延续下去了,虽然不幸福,可到底是平静的,有一些前途的。
沈瑶的父亲是想了很久之后,才终于决定要向朝廷呈上那个参奏冯相的奏本。他知道他如果参不倒冯相——极大的可能性是参不倒的——对他的女儿会有什么影响。他知道自己,总的来说,他的性格是懦弱的,他没能保护自己女儿,这是他心里永远的痛。他在政治上也没有什么建树,大多数时候,他是一个行事四平八稳明哲保身的官吏。可是冯齐的作为却在挑战他自小所接受的教育。他看见冯齐在皇后的授意下,一步步地树立起自己的权威,指鹿为马,排斥异己。这些做法如果只是限于朝堂,他也许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痛苦,可是看到国家一步步走向混乱甚至崩溃,他没有办法让自己假装看不见一切。
沈瑶恍惚听说父亲被发配至西疆,她想也许我可以到西北去找他。可是路途遥遥,我真的能走到哪里去吗?不如……
天已经黑尽了。沈瑶走进一片树林子。树林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却有一阵古琴声悠悠飘来,琴声里飘着沈瑶的绝望和不甘。沈瑶心想:莫非姑母回来了?是了,念弟弟都回来了,姑母也该回来了吧。鼻子酸酸的,有一滴眼泪快要流出来了,那是沈瑶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让它掉下来的眼泪。就让它掉下来吧。
就让它掉下来吧,在清冷的风里化作尘与烟。
就让它掉下来吧,祭奠我的作为贵族小姐和宫廷贵妇的二十三年吧。
古琴的声音时断时续,若隐若现,不知道究竟是来自树林里的某一个角落,还是来自沈瑶的内心深处。琴声在追问沈瑶:怎么办?沈瑶不回答,只呆呆地坐在一个树墩上。她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也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宁愿在这个树林的夜晚,伴着这琴声呆上一辈子,永远不要去考虑将来怎么办。
琴声为什么突然变得急促了,里面还伴着金属碰击的声音?沈瑶默默地听着,觉得这样的声音正好描写了她内心的彷徨。她想,应该再添加一些人声鼎沸,热闹,混乱,在一些稀里糊涂不清不楚的句子里,满是欲望和算计,还有残酷和狠毒。这些声音慢慢地强起来,掩盖了先前优美的琴声,掩盖了快乐宁静和温情,掩盖了她对自己的追问……
一个黑影突然从嘈杂的声音里窜出来,慌里慌张,跌跌撞撞的,几乎要撞到沈瑶的跟前,才踉踉跄跄地站住。沈瑶抬起头来,见是一个面黑高大的男子。那男子一脸惊愕的看着她,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危险!离开这里!”说完,男子便往前跑,才跑出去两步,却又回头问道:“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儿?这里很危险,快走吧!”
沈瑶并不说话,她正在心里面寻找已经消失的琴声。
黑夜变得越来越喧闹,树林外传来的喊杀的声音。那男子一把抓住沈瑶,道:“走吧!”沈瑶吃了一惊,身不由己已跟着那男子跑了出去。沈瑶似乎有些清醒过来,想到了皇太子之死必给京城带来变动,如今这本该宁静的黑夜突然间变成了烧开的油锅,皇太子之死就该是油锅底下那把熊熊的火。
那个突然闯出来的黑大男子拉着沈瑶,听着四处越来越近的声音,也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犹疑之间,已有一群凶神恶煞的人举着火把,惊呼呐喊着,围将上来。沈瑶心里叫苦不已,心想,这些人但凡动我一下,我便一头撞死在树上。
围上来的人领头的是一个胖大汉子,四周的人纷纷叫道:“沐辰哥,你看,这两个人是不是?”
那被叫沐辰的,恶狠狠地盯住那男子,道:“不错,他便是沈峰!捆了带走!这女的也带走!”
沈瑶拼命地挣扎,却哪里是那帮人的对手,和沈峰一起被捆结实带走了。他们被带到一座破庙,扔在角落里。那帮人自去燃起一堆火,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些肉食,放在火上烧烤着吃。唯有沐辰,一个人坐在一边,手里拿着个酒葫芦,神情冷漠,并不说话。
沈瑶被捆着,只觉得一辈子也没有这样屈辱遭罪过,气恨恨地对沈峰道:“人家追你,你带上我做什么?”
沈峰道:“我看你一个人坐在那儿,觉得太危险了……你家在哪儿?怎么会一个人在哪儿呢?”
沈瑶道:“关你什么事?”
沈峰叹道:“的确不关我的事。我连我自己怎么到这里来的都不知道,哪里管得了你。对不住了。”沈峰说完便叫那胖大汉子:“喂,那个叫沐辰的!”
沐辰回过头来,冷冷地看着沈峰。
沈峰道:“你们抓我就是了,这个女孩子和我并没有关系,我和她素昧平生,只是偶然遇到。你们把她放了吧!”
那帮人里有人喊道:“沐辰哥,你看那小娘儿们长得不错,让她陪我们喝酒吧!”
沐辰并不说话,只管喝葫芦里的酒。
沈峰怕他们乱来,着急了,道:“这个女孩子真的与我没有关系,她若因为我受牵连的话,我和你们拼命!”
沐辰冷冷一笑,道:“你拿什么和我们拼命?”说完,理也不理沈峰,只顾对大家说道:“你们今天晚上还要警醒一些,不要吃太多的酒。范云霜手下的人今晚上一古脑儿都动起来了,料是宫内发生一些事情!明日一早我们去长春堂交割了这小子,便要回新丰,大营那边只怕要放开拳脚干一场了!”
一个人道:“我们离开大营足有一个月了吧!现在正好回去复命!”
又有一个人道:“沐辰哥,我们回去便罢了,为什么一定要抓这个小子!长春堂主要他做什么呢?再说了,我们为什么要听长春堂的话?”
沐辰道:“你们休得胡说!上头怎么吩咐,我们便怎么做!”
大家听了,便都不再说了,只顾喝酒去了。沈瑶却说道:“各位好汉,我的确不认识这个人。可我佩服各位是英雄,愿意陪你们喝酒,你们给我松绑吧!”
沈峰吃了一惊,说不出话来,眼睁睁地看着那帮人给沈瑶松了绑,沈瑶站起来,走到那群人中间,便被他们拉来扯去,调笑不已。沈峰见这女孩并不自重,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心里只管后悔。
沈瑶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与那帮人一阵调笑,并不觉得羞耻。又款款叫道:“沐辰哥!”便走到沐辰身边,道:“沐辰哥有什么心事,我不敢打听。我陪沐辰哥喝酒,一醉解千愁。”沐辰看也不看她,只道:“你喝你的,我喝我的。你醉你的,我醉我的。”
沈瑶道:“你愁你的,我愁我的。”说完,便拿起手里的酒葫芦喝起来,沐辰倒是一笑,道:“有点意思!”果然与沈瑶对饮起来。又叮嘱大家不可喝得太多。
沈峰心想:我分明是着了谢婷婷的道,喝了她一杯茶,便不知怎的到这个地方。又不知那长春堂堂主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帮人绑架我。再看看沈瑶,见她竟喝得烂醉,倒在地上,吐了一地,那帮人哈哈大笑,也不嫌肮脏,上去撕扯她的衣服,她也一概不知。沈峰欲叫喊,又知这帮人不会理会自己,正不知如何时,破庙外面喧哗起来,火光冲天。沐辰一挥手,他手下的人便都噤声。沐辰侧耳听了一会儿,便叫手下的人将火熄灭,都不要说话,将沈瑶扔在一边,又找了烂布片将沈峰的嘴堵上,一帮人便悄无声息地躲在这破庙之内,只听着外面喊打喊杀,闹了一夜,直到天渐渐亮了,晨光照进庙内时,外面方渐渐安静了,沈瑶也醒来了,呻吟不已,从地上勉强撑起,见自己衣裳不整,面有羞愧之色,只靠墙坐着,并不说话。
沐辰看外面已是安静了,方站起来,打开门向外面望了一阵,回过头来,对众人道:“带上他走吧。我们赶紧到长春堂去交差。”。沈峰被捆绑了一夜,又堵住嘴,已是难受到极点,此时众人一拥而上,架起他便走,好歹中间有一人见沈峰满脸通红,扯掉了他嘴里的烂布片。沈瑶见这帮人都不理她,挣扎着站起来道:“我跟你们走!”
沐辰回头看看她,道:“你要跟,就好好跟着,若给我们添麻烦,立刻杀了你!”
沈瑶道:“我一定不给你们添麻烦。”
一众人便出了庙门。沈峰跌跌撞撞被架出了门来,顿时让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外面荒野里处处硝烟,满地竟有许多的尸首,甚而许多尸首手足不全,鲜血淋漓,惨不忍睹。沈峰想起昨晚一夜的厮杀声,竟不知死了多少人。沈瑶心里则明白,皇太子一死,京城里许多势力必是蠢蠢而动,皇后、皇帝、冯相、灵公子、范云霜、赵子州,等等一干人,如何不有一番殊死搏斗!只是此时她已如烈火重生,不愿再知闻这些事了。
这一群人便在硝烟与尸首之中踯躅而行,沈瑶是认得一些路的,见他们所去之处乃是京城以西。她过去曾听别人说起过长春堂。是个在京城赫赫有名颇有实力的帮会,据说在京城许多地方,凡开店铺者,给官价交多少税金,便要给长春堂交多少银钱。至于京城内凡有打架、斗殴、凶杀之类的事情,十起便有九起与长春堂有关。老百姓怨声载道,官家也时常捉拿治理,却终究让他越来越大。此时他们着力抓捕这个叫沈峰的男子,也不知这个沈峰是个什么来历。但奉命为他们捉拿沈峰的这帮人,一定不是长春堂的人,他们来自新丰大营——那是西北红巾乱军所在,也是父亲发配之地,所以,沈瑶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跟着他们一路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