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45、小倩

苏寒踟蹰在街头。他时不时摸摸自己的脸，或者手，感受一下有温度的皮肤。对面走来一个人，他竟一时不知避让，撞了上去，对方瞪他一眼，哼了一声走开了。
苏寒看着这个人的背影，心想，自己真的重新变成了一个人。一边想，一边竟笑了。
苏寒感受着各种感官给他带来的各种感觉。他甚至找来利器，将皮肤划开，看着鲜血一滴滴地滴下来，感到伤口四周的血管一阵阵的收缩，那种疼痛的感觉竟叫他流下泪来。
他一直认为没有了身体的拘束，自己的灵魂是多么的自由，可当他站在日月风雨之间，才发觉作为人类，如果没有了这个身体，那活在世上是一件多么无趣的事情。人就是人，人的概念包括了人所拥有和不曾拥有的一切。当苏寒只剩一段灵魂在空中飘荡时，他已不再是人，只是一个鬼而已。
灵魂与身体，合二为一，方才是人。
天降大雨，街上空无一人，天上传来雷声。苏寒独自站在一颗大树的下面，感受着自己重生为人。他的满心里是幸福，
对面突然跑来一个撑着雨伞的女孩，她大声呼喊着：“你离开那棵树，打雷了，危险！”
苏寒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抬头望去，雨太大，从茂密的枝叶间变成了小雨浇在他的头上，轰隆隆的雷声传过来，枝叶间闪耀着电光。
苏寒踟蹰着离开了大树，走进了雨中，风狂雨急，他不禁打了个寒噤，抱着手缩成一团，那个女孩在他前面高声叫着：“快来，快来！”苏寒便向着那女孩走去，走出不远，身后突然一声霹雳巨响，他闻到一股木头被烧焦的味道。苏寒回头一看，只见在滂沱大雨所形成的雾帘之中，那棵大树竟然已经被雷电劈去了半边，方才还鲜活的树木，此时半边都乌黑了，几颗大的枝条垂了下来，在风雨里垂头丧气地摇晃着。
苏寒又发了好一会儿的呆。那女孩便跑过来，拉着他走了。
女孩将他拉进了自己住的单身公寓。苏寒见这公寓设施简单，房屋狭小，比自己原先住的差多了。女孩很麻利地扔给苏寒一块毛巾和几件衣服，说道：“快去冲一冲，有热水的！”
苏寒看了女孩一眼，走进了卫生间，打开热水。这时身体已被雨水淋的冰凉，陡然有热水浇下来，顿时神清气爽，无比畅快。苏寒便在热水里面傻乎乎地笑着，想道：“身体，是如此奇妙，一不小心，就叫你感到幸福。”
苏寒冲了澡，换了衣服，走出卫生间，见那女孩还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玩儿，便道：“我饿了。”
那女孩扬扬眉毛，说道：“我欠你的吗？把你从雷电里面救了出来，还得管你吃喝？你家在哪儿？你快回去吧。”
苏寒叹口气，坐了下来，说道：“我没有家。”他一边说，一边才好好把女孩子打量了一阵，见这个女孩子身材不高，圆脸黑肤，心想：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长相的女孩。
那女孩子冲苏寒皱皱眉头，说道：“没家？流浪汉？我提醒你，不要给完美时代抹黑。我们这个时代没有流浪汉。”
苏寒说道：“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完美时代。——你这里怎么会有男人的衣服？”苏寒打量着这个光线不太好的小公寓，看着它的角落里乱七八糟的堆着杂物。他轻佻地笑着，拉起女孩给他的衣物的衣角，放在鼻子下闻一闻，笑道：“这衣服是谁的？”
那女孩恼怒地说道：“我救了你的命，你却这样耍赖皮，我这就出去，叫红色旅的战士把你抓走！”
苏寒笑道：“这样的事干嘛不让你的生活小助手去做？你只转个念头，叫它报警。”
那女孩站起来，说道：“我乐意自己去，我不乐意和你这个流氓呆在一屋里！”说着就要往外走。
苏寒笑道：“没有！你的头脑里没有生活小助手。”
女孩只稍稍愣了一下，便道：“关你什么事？”
苏寒笑着，站了起来，将女孩猛地一拉，摁在墙上，身体凑过去，压在她身上，说道：“你仔细看看我！我也是个自由人，没有生活小助手。你救了我的命，我要和你同命相怜。”
女孩的眼神便迷离起来，说道：“你说什么呢！我不明白。”
苏寒亲了一下女孩的嘴唇，说道：“身体，如此奇妙，一不小心，就叫你感到幸福。”
女孩便笑了，说道：“你是哪儿跑来的疯子，先在雨里面，树底下，现在又来勾引我。外面是不是埋伏了红色旅的人，要进来抓我？我可没干坏事。”
苏寒道：“红色旅的人会这样吗？”
女孩道：“会，不会……我哪儿知道。喂，你脱我的衣服，可得付钱。”
苏寒道：“我没钱。”
女孩便挣扎道：“你滚蛋！”
苏寒笑着将女孩看着，刚想说什么，窗外一个炸雷，震得四处都在嗡嗡乱响，苏寒便不说话了。
窗外的雨早停了。苏寒听着屋檐上还在嘀嘀嗒嗒的响着，一边问女孩：“你为什么没有生活小助手？”
女孩子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身子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气哼哼的说道：“你这个混蛋，真的一分钱都没有。……生活小助手？谁说我没有？刚才他一直在跟我说，说你靠不住，叫我撵你走！”
苏寒从床上坐起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坐在沙发上，翘着腿，若有所思地说道：“我的妈妈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把我生到世界上来，爸爸给我取了一个明媚晴朗的名字，所以我的生活里总是充满了阳光。”
苏寒看着女孩，说道：“怪不得你的头脑里面没有生活小助手，只有你自己。”
女孩说道：“我叫小倩。”
苏寒问道：“你的爸爸妈妈呢？”
女孩说道：“我在他们身边长到五岁，过着东躲西藏的生活。我五岁的时候，他们被红色旅抓走了。我在一个育婴院长到十八岁。”
苏寒道：“他们为什么没有给你装上生活小助手？”
小倩说道：“生活小助手只能在婴儿时期安装，你不知道吗？五岁的小孩儿，装不上了。”
苏寒问道：“那么，十八岁之后，你靠什么生活？”
小倩笑了，说道：“你是第一个向我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十八岁后，我离开了育婴院，却没有人关心我如何生活。”小倩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怒气冲冲地对苏寒说道：“你问我这些干什么？我又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我都是瞎说的。你要是再敢赖皮，我就报警。”
苏寒道：“我没有地方去。”
小倩道：“难道，你也是孤儿？”
苏寒道：“是的，我是个孤儿，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小倩道：“我这样的才叫孤儿，有爸爸妈妈，没有生活小助手。”
苏寒道：“我也没有生活小助手。”
小倩道：“我哪儿知道你有没有。哼！”
小倩把喝水的杯子一放，捡起几件衣服进了卫生间。苏寒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想着许多的事情。待小倩洗完了澡，再过来时，他问道：“你说，你在育婴院长到十八岁？” 小倩对镜子弄着头发，笑道：“骗你的。完美时代，哪里会有什么爸爸妈妈，有也在奇异生活区。”
苏寒说道：“我要找一个小孩，他的父亲死了，母亲被红色旅抓了起来。他该有十二岁了。”
小倩说道：“我承认我是个妓女，可我真的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儿。我没有和完美时代作对。”小倩一边说，一边摇摇头，说道，“不管你是不是红色旅的人，滚出去！”
苏寒有了一个身体。许多时候，这个身体更像个累赘。他会饿，会生病，会疲惫，会受伤。即使一切都好，他会突然之间生出奇怪的欲望，比如，想起小倩。可苏寒没有想过要抛弃这个身体。他有时会将身体隐藏在安全的地方，灵魂暂时离开，但过后仍然会回到身体里去。
他带着自己的躯壳，破衣烂衫地躇行在街头，各种各样的人用不同的眼光看他，叫他觉得自己仍然是“人类”这个奇怪物种中的一员。
当他饿了，他便站在路边向过往的行人乞讨。
“完美时代怎会有乞丐？”苏寒依然记得许多人从他身边经过时悄声的嘀咕着。
“应该把他抓起来，查查他的基因。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是啊，查清楚了基因有什么问题，避免别的人也像他这样，变成游手好闲的人。”
“嗯，对，这可是一个公共安全问题。”
那些从苏寒身边走过的人不断发出各种议论。苏寒冷冷地看着他们，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这些以完美时代为荣的人是多么的可笑。
有一天，他得了严重的感冒。夜里，他躲在一个废弃的建筑物里，浑身滚烫，一阵一阵的打着摆子，难受到死。
生病，这是苏寒从来没有过的感受。过去，生活小助手会随时关注他的身体的任何变化，将几乎所有的病症都消灭在萌芽状态。完美时代的人因此寿命很长，这也是他们不再需要自然生育的原因之一。而此时，苏寒蜷缩在角落，感受着从来没有过的无助。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因为浑身的疼痛和乏力，而感到整个世界都在离自己远去。他这时只希望有一个自己曾经认识的人出现在这里，哪怕只对自己笑一笑。他回想起自己曾经认识的许多人，万铭，宋宇，小倩……宋宇。
苏寒渐渐感到自己意识模糊，他便从那个身体里飘了出来，从那建筑物的上边往下打量着那个身体。他看见，一个满脸胡须，落魄肮脏的男人缩在墙角，两眼无神，不停的颤抖。他想，看他已经不能好了，我走了吧。可他发现自己做不到。他在那个空空的建筑物里漂浮了一夜，看那具躯壳整夜的发抖，呻吟。看他的眼神里好像还残留了一点点属于他自己的渴望。
希望。他想起了他写在海滩上的那两个字：希望。
他想，我不能走。我不能把别人剥夺得干干净净。
他决定带上这具躯壳去向人救助。他蹒跚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歪歪斜斜地向外走去，向小倩的公寓走去。如果小倩问他为什么来找她，他就说，因为我只认识你。
可小倩看到他出现在自己家门口时，并没有问什么，就把他扶进房间，让他睡在床上，给他找了药和吃的东西来。
苏寒躺在床上，没有力气说什么。小倩坐在床边，满腹心事，也没有说什么。他们就这样，有两三天的时间，除了必须的几句话，两人几乎没有交流。
这样过了几天，苏寒觉得自己慢慢地好了，他看见小倩还是那样一言不发地坐着，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便从床上坐了起来，说道：“谢谢你。我快好了，可以走了。”
小倩嫣然一笑，说道：“你是好多了。可你离开我这儿，上哪儿去呢？”
苏寒说道：“我跟你说过，我要找一个孩子。”
小倩说道：“你真的没有生活小助手吗？”
苏寒摇摇头。
小倩叹了一口气，说道：“完美时代为什么会有我们这样的弃儿！”
苏寒笑道：“是啊，弃儿。没有生活小助手，拖着累赘的身体，会生病，会饥饿，会有性欲。”
小倩道：“我看你一直在流浪。你找的小孩儿有消息了吗？”
苏寒摇摇头。
小倩道：“我给你一点线索吧。在很多城市的边缘，都会有一个秘密的育婴院，里面养育着那些被父母通过自然生育方式生下来的孩子。这些孩子有的被装了生活小助手，可以过一点正常的生活，大多数没有装生活小助手的，就像我这样，只能自生自灭。还有一些被送到奇异生活区，靠表演一种生活方式生活。是的，奇异生活区在大多数人眼里，是一种生活方式的出口，不接受完美时代的人都可以去那里。实际上，那些人也经过了某种方式的筛选，接受了某些条件。我就不愿意去那里，那里是个监牢。”
苏寒说道：“你是让我去那些育婴院寻找那个孩子吗？”
小倩道：“如果我愿意和你一块儿去，你接受吗？”
苏寒眼神直直的看了小倩很久。
小倩说道：“这件事需要考虑这么久吗？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
苏寒还是不说话，过了许久才笑道：“我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