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46、自由

苏寒于是和小倩一起，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走了许许多多的地方，寻找着那个女人的孩子。小倩提到的这种育婴院有好几处，专门收养那些父母们冒完美时代之大不韪通过自然生育方式生下来的孩子。育婴院都设在城市的边缘，为了让大多数人不知道完美时代还有这些不愿遵从基因委员会的人，也为了可以任意地操纵那些可怜的孩子。
在这一年中，小倩从来不提她为什么突然决定要跟苏寒走，苏寒也从不问她。他们互相关切的对待着对方——以及对方的身体。有一天，苏寒突然想到一件严重的事情，他问道：“你要是怀孕了怎么办？”
小倩笑道：“不会的。我很早就被绝育了。我这样的人，怎们会有资格生育呢？”
一年后，苏寒回到了他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城市。他曾经在这里过着这个时代最悠闲的生活，富足，有地位，自由自在。那时，他也有些许的烦恼，比如万铭的抱怨，他自己的秘密，等等。但那时，他认为这一切都是可以克服的，可以忽略的，可以随风飘逝的。
可是事实上，在这个城市的边缘，有着最大的一所秘密育婴院，里面抚养着上千个来历不符合完美时代要求的小孩。
苏寒在街头踟蹰了许久，想着许多令自己内心并不愉快的事情。他并不担心有人认出他来，因为他此时寄居于另一个人的身体之内。何况此时，距离他在这里生活的时候已过去了整整十四年，没有人还会记得他。大家依然过着和平快乐的日子。
苏寒站在河边，看着这个城市渐渐入夜，华灯初上，缓缓流过的河水拥着城市的灯光，将许多的繁华灿烂化作温暖宁静。
身边有两个人走过来，站在离苏寒不远处。苏寒凝神屏息，听着他们说话。
那个年轻一些的说道：“听说有个叫黑色旅的组织，在攻打一些偏远的城市。还有一些城市出现流行性的病毒感染，被感染的人身体无恙，却丧失意识，像僵尸一般在大街上行走，非常恐怖……”
年老一些的说道：“你不要瞎说，不要传这些闲话，哪有这样的事儿。“年轻的说道：“这个消息前几年就有，那时谁会相信啦，现在可是越传越真了。”
年老的摇头道：“不会有什么事的。”
年轻的道：“为什么？”
年老的道：“不会再打仗了！”
年轻的道：“为什么？”
年老的道：“完美时代！人类从刀耕火种到完美时代，发展了几千年你知道吗？这几千年有多混乱你知道吗？现在人类已经到达顶峰了，不会再走回头路了，几个小鱼翻不了浪，他们根本不是红色旅的对手。”
年轻的道：“历史我当然读过。人类一次次的建立秩序，一次次的打破秩序，根本原因只是因为人类的贪婪和不满足。完美时代是不是顶峰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人心未必就变了。人类可能还是一样的贪婪和不满足。”
年老的使劲摇着头道：“我们有基因委员会，有所有的以前年代没有的东西。以前的人有我们这样的寿命吗？我们连长生不老都可以做到！我们干嘛还要贪婪不满足？”
年轻的嘲笑道：“我们可以长生不老？我怎么不知道？”
年老的道：“相当于长生不老啦！昨天公布的数据，二十年内，平均寿命要达到二百五十岁。”
年轻的呵呵的笑着，又道：“二百五吧你！哈哈，活得长你就满足了？什么其他的愿望都没了？光活着！”
年老的也笑了，道：“当然也不是。哎，昨天你请我吃的那东西是什么呀？挺好吃的！我回味了一晚！”
年轻的道：“那个呀，你可得保密哦！”
年老的道：“你说吧！”
年轻的道：“那是从河里捞出来的鱼！”
年老的一愣，道：“你小子别乱吃东西！基因委员会最近的通知说了，任何自然界的食物，没有经过基因加工是不能吃的！”
年轻的道：“人类几千年，基因委员会只有一两百多年。没他们之前，人都不吃东西了？”
年老的道：“吃啊，吃得不好，所以死得早，人也不聪明，老是打仗吗。”
年轻的道：“那行，我那还有一条鱼呢。扔了吧。”
年老的道：“别扔。反正这个事情还没有立法，咱们先吃。”
年轻的道：“吃死了我可不管。吃完了打起仗来了我也不管。”
年老的道：“不要你管，走，吃去。”
两人一边说，一边哈哈大笑着走了。只留下苏寒在河边发了许久的呆。
苏寒看着那河流和着城市的灯光缓缓流过，全不管岸边来往往的人有多少说不尽争不完的荣辱悲欢。天上一轮明月高悬，光彩如画，那金黄里也带着冰凉的含义，好似早已尽知所有人事的结局，只冷眼看着这些蝼蚁还在稀里糊涂地争着鸡虫之利。
苏寒在河边找到一个椅子坐下，闭目养神，一点神魂不知不觉地就游了出来，将那身体留在河边座椅上，自己顺着河道飘飘而去，心里但有万千愁绪，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只顺着河边飘去，先还只见光耀荣华，繁花似锦，渐渐的就变成了枯树掩映废墟，斜阳晚照，河里尽是血水。苏寒也不知那是哪年月日的事情，只觉得灰心丧气，万念俱灭。
“当一个人的灵魂取得了完全的自由，那他在时空之间也达到了某种自由。这种自由包括空间移动的自由，灵魂一旦不再被笨重的身体所限制，天上地下，他可以自来自去。这种自由还包括时间的自由。他可以看到一定范围内的未来。
“古往今来，自由是人的唯一追求。人类从古至今所做的唯一的事，不是活着，而是自由。有人通过营造完美的人际关系达到自由，有人通过长生不老达到自由，有人通过信仰唯一的神灵达到自由，有人通过否定世间的一切达到自由。
“我相信，我个人的研究最终指向亦是自由，抛弃躯壳，独立灵魂。虽然没有了容器的一缕青烟最终免不了随风飘散，但当一个原本受尽了许多限制的灵魂可以在时空之间自由翱翔的时候，他不会在意自己的意识被一点点的磨灭。
“除非，这一缕魂魄还想要永恒。他既想要轻灵飘忽的自由，又想要精美的容器永久的保留自己的意识——这是可耻的。古往今来，所有的对长生不老的追求都是邪恶的，也是古怪的。无论如何，当一个人已经可以看透人类的历史、个体的生命都不过是永无终结的死循环，那他为何还要追求长生不老呢？”
苏寒在心里背诵着《冥想时代》里的章句，一边轻声地叹息。他又回头看自己留在长椅上的那一具躯壳，想起他的主人如今在时空之间流浪，也不知流落到了何方何地，便深深地自责。他想，我还是早些做好我的事吧！便一咬牙，将那年轻的身体留下，自己转身向着他与小倩的临时住所去了。
果然，小倩正坐在桌边，对面坐着个女人，他们俩说着话，当然也都看不见飘然而来的苏寒。
苏寒轻轻地坐在小倩的身边，呆呆地看着她对面的那个女人，想着许许多多的往事，心里满是幸福。
那女人自然不知苏寒此时正含情脉脉地将她看着，只对小倩说道：“他出去找那孩子去了？”
小倩点头道：“他潜入育婴院，去翻找那些资料，看能不能找到那个孩子。”
那女人说道：“我希望他快点找到那个孩子！”
小倩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他找到那个孩子？”
那女人道：“我已经得到了那个女人的身体，我还要那个孩子的神魂。母亲的身体，儿子的神魂，母子连心，他们会一起帮助我，永固我的精魂，让我长生不老！”
苏寒见那女人说话时面目狰狞，语气凶狠，不禁感到悲哀，心想，自己往日所爱的女人，叫别人夺去了身体也就罢了，如何偏是这样一个女人呢？
小倩道：“赵亮姐姐，那个孩子无辜，算了吧。放过他。”
赵亮道：“小倩啊，象我们这样的人，从小被抛弃，被忽视，被虐待，好不容易长大了，如今我们有了自己的权力，前途，为什么不好好的享受一番呢？长生不老，貌美如花，你不想要吗？”
小倩摇头道：“我不想要。”
赵亮惊讶道：“为什么？”
小倩悲哀的说道：“我不愿意欺骗他。”
赵亮道：“你不是爱上他了吧？你会这样荒唐吗？”
小倩道：“这怎么荒唐了？你不是也爱万铭吗？”
赵亮道：“可是我没有做过妓女。在这件事上，男人都是自私的。”
苏寒听到这里，转头去看小倩，看她无比灰心地叹了一口气，靠在椅子背上，满脸的伤心。苏寒见她此时的模样真是十足可爱，不禁微微一笑，伸手想要抚摸她的脸蛋，却听见她说道：“就算如此，我也并不想骗他。赵亮姐姐，你有的是办法可以长生不老，放过那个小孩儿，放过苏寒，我悄悄离开他就是了。”
赵亮道：“我当然有的是办法，可这一件事已经快办成了，那个小孩就在郊外那个育婴院，苏寒很快就可以找到了。我可不舍得功败垂成。再说，他要是知道那个女人死了，会恨死我，也会恨死你的。所以，不能让苏寒继续活着。”
小倩惊呼道：“那个女人不是自己染病死的吗，他干嘛要恨我们？”
赵亮道：“男人都是自私的。人都是自私的。你以为苏寒会去追究那个女人到底怎么死的，谁真正该负责任？不会的，他恨着谁方便他就会恨谁。他不会去找基因委员会，因为他也害怕红色旅，他只会杀了你泄愤。这个世界上的人，没有谁担得起什么责任。他们需要别人帮他们担负责任，就像万铭这样的人。”
小倩摇头道：“苏寒不是你说的那样的。”
赵亮道：“傻小倩，你还不了解这个世界。”她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拿出两包东西，说道，“你拿着，红色的放到他吃的东西里，他会生病。然后，你把黄色的放到他吃的药里，让他的魂魄不能离开躯壳。然后你就赶紧离开，他的病会传染。离开他，让他自生自灭。”
小倩看着那两包东西，眼里有恐惧，她问道：“他会生什么病？”
赵亮道：“这你不要管。”
小倩道：“传染病……现在在好多城市开始流行的病毒感染，和你有关是吗？”
赵亮看着小倩，不说话，小倩哭着说道：“那，那个女人还是你害死的。苏寒就是恨我，也是该的。”
苏寒看着小倩。看她伤心，愤怒，无可如何，泪流满面。
苏寒想起这一年来与小倩走过许多地方，互相关切，便对小倩满心怜爱起来。他深情的看着小倩，渐渐地看见小倩的幼年，与父母四处流浪，东躲西藏，她的父亲在深夜里将她唤起，把破旧的布娃娃塞给她，叮嘱她不要哭闹，然后抱着她往树林的深处潜去。
小倩的父母死了，她坐在育婴院的空地上，又饿又孤独，保育员们没人管她，只坐在那里闲聊议论，说这些孩子因为“没有在监控下出生”，所以头脑里没有及时的植入生活小助手，“这将使这些孩子终生无法成为正常人”。保育员们一边诅咒着那些“不负责任的男女”，一边随意地虐待欺负着完全无人保护的小孩。
赵亮比她大几岁，带着她去厨房偷东西，教她撒谎。
小倩十八岁了，她离开了育婴院，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赵亮出现在她的面前。那时的赵亮，长得真丑啊。
小倩问她道：“你现在在做什么？”
赵亮笑道：“我接受了别人的资助，他愿意给我一个正式的身份，让我去上大学。我现在对病毒研究感兴趣。”
小倩道：“我也想上大学。”
赵亮哈哈地笑道：“你上大学做什么？你不用上大学。”
苏寒一直看着小倩，他知道马上就能看见小倩离开育婴院后的生活了。他稍稍闭了一下眼睛，因为这时小倩的生活令他感到难过。
可就在他闭了一下眼睛的当口，他听见一声巨响，吓得赶紧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