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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万树园

第一琴师 承凰飞 2024-10-17 16:51
  我们走的那天,竟是皇宫里派出一辆马车来接我们,母亲带着我和薛福、明英黛上了马车。
我们走的时候薛璟哭成了一个泪人,她不能送我们到门口,只在废园的门口悄悄塞给母亲一块她自己绣的手绢,我看见母亲把手绢拿起来看,一个劲地夸她绣得好。我看见那帕子上竟然绣的是一张古琴,寂寞的放在琴桌上。我还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图案,没花没草的,只觉得无趣。可待我坐上马车,回头看见薛府的大门渐行渐远时,忽然之间才发觉,永远挂在薛璟脸上的笑容是我在薛家最留念的东西。
在这种对薛璟的淡淡的思念中,在马车得摇摇晃晃中,我开始走向我那十一年不曾谋面的父亲。
母亲和明英黛坐在一起。明英黛虽说傲气、冷淡,但却懂事,有礼。她在我母亲跟前恭恭敬敬,不卑不亢,闹得我母亲还挺喜欢她。马车经过明府门口,还特地吩咐停一停,让英黛看看娘家。英黛掀开帘子,看自家那座大府第空荡荡的门,神情很落寞。她轻声跟母亲说:“太太,不看了,我们走吧。”
我和薛福坐在另一边。有薛福在,我觉得自在多了,我和薛福可以头都不抬地谈论很多话题,从而避免了突然直视明英黛时如芒在背的感觉。
想到从未谋面的父亲,我也有些紧张和不安。他住在哪儿?为什么一直不管我和母亲,任由我们过着一种孤独和备受冷落的生活?难道他不喜欢我们母子?
在我所熟悉的家庭生活方式中,父亲是个权威,得到他垂目的女人和孩子会因此而傲视身边每一个人,反之则会过得很窝囊。但我会故意和那些趾高气扬的得宠的女人和小孩作对,因为我觉得他们其实也很窝囊。我亲眼看见过薛璟一个叔叔的一个通房丫头,眼睛永远在脑门底上,说话永远撇着嘴,看人家的儿子时永远斜着眼。可她有一次着了凉,只在床上躺了四天,待再见到他的老爷时,老爷身边已经有了另一个女人,看也不看她一眼了。本来人人都恨她,现在便都践踏起来,太太让她去了洗衣房,大冷天的抱了衣服去河里洗,几乎没冻死。
我心里很怨恨那些老爷们,也怨恨那些依附在他们身上的女人和小孩。他们互相都没有把对方当作活生生的人,而是物件。只有二舅是温和的,真切地对薛璟和我有一份爱,可他这样的人却被女人们瞧不起。薛璟的母亲总是骂他没用。
我的父亲,他是那种把别人当身边一个物件的人,还是一个被别人看作无用的人呢?我不愿意被别人当作一个物件,我也不愿意父亲象二舅那样总是谨慎小心地活着。到了我父亲身边,我会比在薛家更自由,还是更不自由?他会怎样对母亲,对英黛,对薛福?
马车摇摇晃晃的向前走,出了京城南门没多远边停下来,母亲带了我们下车。我下得车来,见面前突兀地立着一栋大楼,门口挂着灯笼,上面写着三个字:万树园。此时天色渐已晚了,灯笼发出红色温暖的光,里面传出来一阵阵笑声,有男人的,有女人的。我觉得,这个古怪的地方,那灯笼光,那笑声,充满了一种古怪的暧昧,显示着这是个和薛家完全不同的地方。
马车自顾自地走了,把我们四个人扔在万树园门口,我和薛福,还有英黛都感到紧张和不安,母亲却平和冷静。我们看见从万树园的大门里翩翩走出一个女人,穿着古怪的服装,含笑向母亲打招呼。我仔细看看这个女人,发现她没有穿着母亲和英黛那样的裙子,却穿着一条裤子,脚上一双皮鞋,跟高高的,撑得她整个人昂首挺胸,连下巴都仰得高高的,头发似乎没有梳理,随意地披在脑后。她的打扮在我的眼里那么怪异,以致我过了好一阵才看出来,原来她就是皇后!母亲称呼她为金辉。
金辉和母亲寒暄两句,母亲淡淡地不怎么和她说话,只和她缓缓的走进了万树园。里面是一个很大的大厅,挂着许多灯笼,有许多的男人和女人来去去,说说笑笑。女人们很妖艳,不象薛家的女人们端着一种架子。男人们则各种样子的都有,只是在暧昧的灯光下都看不清面目,又仿佛是他们都故意地躲在阴暗的角落,相比之下,那些女人似乎都穿着鲜艳的衣服,画着浓烈的妆,带着袭人的香气,在明亮的灯光处舞蹈。
母亲走过这些男人和女人身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的变化,英黛却变得很扭捏,眼晴不知往哪里放,低着头紧紧地跟在母亲身后。我四处望着,不知怎的,突然有一种兴奋。在车上,我担心的是,父亲无非就是我在薛家接触过的那些男人们的样子,现在,我突然发现,我过去的视线多么狭窄,所谓管窥蠡测,原来走出薛家,自有广阔的天地,各种各样的人,父亲的形象本来已经是非此即彼的清楚了,现在忽又模糊了,令我心里充满了期望,然而又更有了几分不安。
金辉带着我们走进一间屋子。屋里金碧辉煌,四处拉着幔帐。金辉示意我们坐下,自己拉着母亲走进幔帐里。我们三人坐在外面的椅子上,谁也不说话。外面的笑声还在点点地传来,我们却就坐在那里,仿佛能听见时间从身边一点一点的流过。忽然,幔帐后面传来一声巨大的声音,我们三人都猛地站起来,薛福第一个像箭一般弹出去,我和英黛也跟着他,冲进了幔帐。
幔帐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母亲和金辉两个人站在那里,站在一扇门的前面,门开着。
母亲和金辉两个人回头看看我们,金辉说道:“也好,他们都进来了。”她转身对母亲说:“薛欣,你真的打算带着这三个孩子到那边去?”母亲不说话,点点头。金辉继续说:“你想好了,穿过这道门,那边可是另一个世界。”
母亲说:“他的父亲在那个世界。”
我看看那道门。那是一道铁门,非常沉重,里面昏暗,什么也看不见。刚才的巨响大概是它开启时发出的。我奇怪金辉的说法:我父亲不是在“那里”,而是在“那边”。“那边”是个什么地方呢?
母亲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又示意英黛和薛福跟上,她带着我们走到门边,又停下来,对金辉说:“金辉,这一道门,到了该关上的时候,还是关上吧。这世上有很多门,并不是每一道门都可以去打开的。”
金辉又发出她那种尖利的笑声,说道:“有的门,永远也打不开,自然也就不开了。有的门,你去推它,它不开,一拉,它却开了。既然开了,我干吗不进去欣赏欣赏呢?”
母亲看了金辉一眼,不再说什么,但我们走进了那扇铁门,走进一片昏暗之中,走不出几步,却听见后面又是一声巨响,原来铁门又关上了。英黛尖叫一声,哭了。母亲忙把她揽过来,说:“别害怕,你们看,前面有光。”
我们向前方看去,真的看见前面有一束光淡淡地射进来。我们三个几乎跑起来,向着那光芒的地方,母亲倒气喘吁吁地喊道:“你们慢点儿!”
……
我们终于走出那长长的走廊,面前是一片光明。
一阵可怕的喧闹声,随着那光越来越亮也跟着越来越近了。那喧闹声很古怪,不象是我以前听过的任何一种声音。一开始,仿佛还能听出那声音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内容和层次:似乎有说话声,又似乎有敲锣打鼓的声音,还有摔破瓷器或陶罐的声音,还有各种尖利的啸声。然而,越向前走去,离那声音越近,那声音却越来越不清晰了,完全变成了一片分不出内容的噪音,撞向我们的耳朵。当我们快走出那走廊时害怕地停下来了。那便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为什么如此喧闹?我和薛福,明英黛,都从来不曾经历过如此的声音,都以为那便是传说的魔鬼世界了。
母亲却不停下来,向那喧闹走去。我们犹犹豫豫地跟在后面,终于走进了光明。
我后来一直在想,到底怎样描述我初次踏入现代世界的感觉。难道只说那种声响带给我的恐惧感?从小听着母亲的琴声长大,在清静的废园里,连人说话的声音都难听到,何况那响成一片的汽车喇叭声、建筑工地的机器声、人们大喊大叫的说话声、敲打金属发出的所谓音乐声!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住在这个嘈杂的地方,难道是为了躲避母亲和我?或者这个地方并不像他的声音那么可怕?毕竟这个地方还有很多别的东西。高楼大厦,汽车,人们奇怪的装束,说话的方式,等等,一切一切都不一样,而且,他比我原来的那个世界更加多样,更加自由。可是,那震耳欲聋的声音,那所有的没有任何美感的嘈杂声,却使我发疯一般的想逃。
我嚷道:“妈妈,我想回去!”
这时突然看见明英黛,她本来也很害怕地把头埋在母亲的臂间,发出一种低低的啜泣声。这时,听见我说的话,她突然抬起头来,冷冷的瞪着我。
明英黛的血管里流着他的武将父亲的血,她瞧不起一个男孩儿表示出害怕。
我却是真的害怕。明英黛既然霸占了我的母亲,我就只能紧紧地抓住薛福。薛福的神情也是紧张的,但他咬着嘴唇,不说话。
后来,我在现代世界生活了十年,已经非常适应这个世界的一切了。可是,我仍然不能原谅这个世界的声音。我并不是一个胆怯的人,这个声音却让我流露出胆怯,以致在英黛和我之间种下更深的隔膜。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我和英黛的故事不会因为这件事不出现就更顺利。那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只有当我和英黛都长大了,我们都才会真正地懂得对方。
我对现代世界的声音不能原谅的是,它使我丧失了对声音的美感的全部认识。一度我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多年后,我很习惯了现代都市的一切。我和都市里的人们一样,到音乐会上去听一些动人的声音;或是为了表达对这个嘈杂的世界的不满,便用吉它或别的乐器制造出一些更嘈杂的声音;在周末开车到离城很远的地方去欣赏大自然的风光。
直到有一天,我站在一片草地边。据说这草地用来饲养奶牛,为城市的人们提供绿色的鲜奶。看着这被现代人圈养的大自然,听着耳边传来几声若有若无的鸟鸣,我忽然发现,我和所有的现代人是多么地可怜。我们所有的人都已不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天籁:大自然的没有经过任何修饰的声音,而且,这声音就在我们的身边,压根用不着跑到西藏或别的什么地方去寻找。春花开时,有花蕊的歌唱;夏雨落时,有霖玲的琴声;秋风来时,落叶在诉说;冬雪下,所有的生灵都在窃窃私语,议论来年的春天。我对天发誓,这所有的声音都是我曾在废园听到过的。我曾和蟋蟀讨论过来年的废园哪一个角落的草会长得更丰盈。可是,在这个现代世界,谁会相信这些呢?现代的人们,不相信自然的力量,只相信他们自己。他们的狂妄使他们造出太多的工具来和自己的心灵作对。有一个人的歌唱得好听,他的声音立即传遍了全世界,从此,所有的歌者都模仿这个人的声音,而不是模仿自然的声音。现代修建的城市几乎都一模一样,因为设计师们可以把他们的想法告诉给世上任何一个人。我后来去过古代的许多城市,它们每一个都不可重复。连现代的女孩子们都长得一模一样,因为她们不相信大自然赐予她们的天然之美,却把自己的脸交给拿手术刀的医生,让他们削掉自己脸上每一处独特的美,把活生生的脸变成僵硬的面具。
现代人渴望自由,他们用稀奇古怪的打扮和行为来彰显自由,可他们的内心很难走出巢臼:一切太过于根深蒂固。他们把整个世界变成村子,他们自己便都是这个乡村里面世世代代按照规定的模式默默生活的村民。
所以,我便常常莫名地回忆起废园,皇宫,万树园。我想,那是我永远不会再回去的地方了。我怎么能过没有电脑和其他所有电子产品的生活呢?我怎么还能忍受那些繁琐而没有意义的礼仪呢?可是,偶尔,我也会想起薛璟那一方手帕:那张搁在琴桌上,等待有人去拨动它的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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