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峰这一日醒得很早,也不知是为什么。他躺在大炕上,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想起自己小时,在薛家做奴才时也是每日这么早就起了。那时没有时钟,做奴才得随时答应着上头叫,所以无论头天睡的多晚,第二天一大早都得起来。薛峰那时是习惯了早起的。后来在现代世界里过了那么些年,也不用答应着谁,又有闹钟叫,谁还没事儿自己醒过来呢。
薛峰想到这里,心里一凛,道:“我这是又做回奴才了。”转头看看大炕上其他那些人,都还睡得香。忽又想起那日才到新丰城里时薛璟的话:“都是些糊涂人!”那日在神仙营薛璟又说道:“这个地方,坏人比傻子多,傻子比疯子多。”心里就难过起来,偷偷地从床上爬起来,把脚步放轻些,走出屋去了。
走至阶前,只见天上还是沉沉的黑着,月亮一时也看不见,又有些冷。就着些许星光,薛峰在院子里踱了两步,听见门房里面值夜的人鼾声震天,便悄悄走出了院子。薛峰想着邹云定要杀他的,这几日需要找机会逃跑。可这新丰城好进不好出,还得出城干活时才有机会;待真跑时,自然死生难料,就算侥幸活着,以后只怕再难见到薛璟。一时心里千头万绪,不知为何,便向着女营那边去了。他知道自己犯着忌讳呢,所以且把耳朵放尖些,听见有巡夜的人就赶紧躲起来,不让人看见自己。这么躲躲闪闪的,心里忽然又好笑起来,心想自己这做什么呢,薛璟此时未必在女营,却偏要这样,万一给抓住了,可是说不清了。
薛峰这时已经远远地看见女营了,房顶上有一面旗子高高地飘着,倒搅得夜色也有几许生动起来。薛峰死死地看了那旗子一会儿,叹了几口气,就要回身回去。却突然听见屋顶的瓦响了几声。薛峰心里便吃了一惊,心想:巡夜的人不犯着跑到屋顶上去。便伸头往那屋顶上看去,看见几个黑影在屋顶上串了几步,又在前面巷子处跳了下去。薛峰四处看看,不见巡夜的人,就赶紧自己跟了上去。
那几个人却是埋伏在巷子里,一动不动。薛峰躲在巷子口,想看看他们要做什么。等了一会儿,却见巷子另一边口里走过来两个人,走在头里那个挺着肚子,昂首挺胸的。刚走进巷子没几步,那些埋伏的人就一拥而上,挥刀便砍,那边走在头里的那个人往地上一滚,后面那个人便拔出刀来,但他一个人哪里又打得赢这边三四个人,只得边打边往后退。薛峰这边看得着急,要去叫那值夜的人,心想待叫了来,人都砍死几回了。便自己大叫一声:“什么人!”就在身边捡了根木棍,冲了过去。
薛峰一边冲过去,一边喊:“弟兄们!这边有强盗,都过来!”
那几个人见薛峰这么喊着过来,便分了两个向薛峰冲过来。薛峰手里原没有武器,只提了一根木棍,便将木棍抖了抖,向那几个人打去,仗着木棍长,将那两个拿刀的逼到一边去,可是巷子里狭窄,哪里舞得动,那两个人还是冲到跟前来。薛峰也不及想许多,只一边左右躲闪,一边将棍子乱打,口里还叫着:“你们快去多叫些人来,巡夜的共有十个班,一共一百个弟兄都叫来了!”
那些人深夜行刺,心里本有些胆怯,薛峰这样冲出来,口里又只管乱叫,他们便有些害怕了,但又不舍放下那欲刺杀之人,便想快些做完逃跑,那刀刀凶狠,都向那个人去了,一时竟将那护卫之人砍伤倒地,又向那人举刀砍去。薛峰的棍子只是舞不开,见刺客们举刀向那人砍去,便扔了棍子,也不顾自己手无寸铁,冲上去揪住了一个人,将他奋力往旁边一扔,只觉得背后一疼,像是挨了一刀,薛峰忙往地上一闪,也不顾疼痛,一脚将背后偷袭的人踢开。听得“咣当”一声,一把刀掉在地上,薛峰忙跳起捡了起来,护在那个人跟前,挥舞着刀,将他护住。幸好这时听见外边有脚步声,叫喊声,那些刺客便赶紧都跑了,只留下一人受伤了倒在地上,不能逃跑。果然外面跑过来好些巡夜的兵丁,一些留下来查看现场,另一些就去追那些跑了的人。
薛峰见那些巡夜的人上来虎着脸一个个查看,心里害怕起来,想要逃跑,却又无处可逃,却见那巡夜的将那挺着肚子的人细细看了一遍,突然跪下就拜,口中直喊道:“吕道长!神仙降世,万代尊长!”其余人赶紧都跪下了。薛峰看着这一地的屁股高过脑袋,心想:“这倒是个逃跑的机会。”却忽见那个人紧紧地盯着自己,心里忽然一转,猛明白过来这人是谁,忙也跟着跪下,喊道:“吕道长!神仙降世,万代尊长!”
那人方笑了笑,说道:“这个人是谁,倒象是个有孝心的。你们先问问他,回头把他送入春风观来。”说完呵呵笑两声,径自走了。
待他一走,那些巡夜的兵丁就一拥而上,将薛峰与受伤的刺客捆了结实,带到他们那里去审问了。薛峰此时心里后悔不来,只怨自己这爱管闲事的性格什么时候能改。又想自己是救了吕道长的,吕道长必不会不管自己,说不定过两天还来道谢呢。
到了兵营里,为首的却是那日在城门见过的陈大人,叫薛峰跪下,先问他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薛峰受了伤,背上鲜血淋漓,这些人不给救治,却只是先问。薛峰自己早是脸色苍白,支撑不住了,见问也无法,只得说是从京城来,先说是商人家的子弟,那些人不信,一阵拳打脚踢,薛峰只好又改口道是薛家的奴才,被主人家打的挨不住了,故来投红巾。
那陈大人却问:“是怎么挨打的?”
薛峰一时答不上来。他小时候在薛家,一来年纪小,二来跟着薛欣、吴琤母子,也没有挨过什么打。又想起在长春堂时倒是挨过。可那番疼痛倒还罢了,那些屈辱却实在不愿回顾。陈大人见他半天不言语,就大叫这人是奸细,叫人把他拉出去砍头。薛峰一惊,见左右果然来拉自己,忙说道:“我说就是了。”就说起自己在长春堂被那些人倒吊在梁上,用皮鞭抽打,以至于满嘴里吐出鲜血黄水来,屎尿也顺着脖子流下来。说着,自己心酸,眼泪差点掉下来。那陈大人却很满意,就叫人写下来,说是要画成图画贴到外面去,让大家看看京城里的大官们是怎么坏的。
陈大人对周围的兵丁们说道:“你们看,京城里的那些大官们,哪里把他们的奴才当人看了,所以,凡是知道我们吕道长的,都来投我们,只有那些不知道的,或是虽然知道,却被蒙蔽,说我们是强盗的,还不曾来。等有一天,我们的军队大破京城,那时天下都是我们的了,所有的人都向你们似的,不用再做奴才了。”周围的人唯唯诺诺,都说好。
薛峰心想,薛璟说得对,这些人都是糊涂人,无甚见识,他们还不如南瓜脑子清楚。——想起南瓜,薛峰又是一阵难过。那日邹云答应找回南瓜,却还并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去做此事。
薛峰这里只管发呆,猛听见陈大人问他为什么深夜在那巷子里,心想:这个不好说。想了半天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含糊说:“出来散步。”
旁边一个兵丁就问:“散步?你在薛家做奴才时,半夜也出来散步吗?可见是我们吕道长对你们这些人太好了,还许你们出来散步,分明是来打探我们的机密的!”
薛峰一时辩无可辩,只说道:“真的是散步。”
那陈大人哪里肯依,见薛峰并无别话,喊一声“打”,那些兵丁就一拥而上,将薛峰拷打起来。薛峰本来有伤,那些兵丁们却并无一些怜恤,不光拳打脚踢,又想出许多别的法子折磨薛峰,只要他承认自己是奸细,前来刺杀吕春风。薛峰知道这个不能承认,一时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头一天,薛峰想着那吕道长必来谢自己,所以千忍万忍,熬过去一天;第二天便熬不住了,正要横下心来,想道:无论什么罪名认下来也罢,免得活受罪,却听见外边传来惨叫之声,原来那天那个被抓起来的刺客浑身是血,正被装入一辆囚车,像是要被送出去处死。那人自知不免一死,却并不害怕,嘴里还只管嚷着:“吕春风这个老贼,阴谋诡计,欺瞒百姓,竟做些鸡鸣狗盗的事情,却哄骗百姓们把他当做神!他若是攻打京城,这些百姓就都要做他的炮灰了!大家切莫信了他的谎话……”那边兵士们听他唠叨的不耐烦,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细长的铁签,竟硬生生从他的脸颊里穿过,这人发不出声音,昏死过去。
薛峰看到这些,浑身打了个冷战,心想,这人倒是个好汉,不怕死,自己那时怎么就把这样的好汉给伤了,令他这样受尽折磨而死,又想自己可千万不能认罪。再想起那一日来时,广场上处死一群小孩子,弄得满地肉块,一时就像进了冰窟窿一般,想自己怎么落入这样的魔窟,欲生不能,欲死不得。
这样过了三日,薛峰已是魂魄不全,躺在冰冷的地上,还有一丝神魂,只道自己要死了,连疼痛也不怎么觉得了,在那里反复只想着这二十年来,自己也还算是过得快活。在薛家时,虽是奴才,娘又死了,可太太和公子都对自己很好,后来到了吴家,爸爸妈妈不提自己是奴才的事情,把自己当做儿子抚养,和哥哥们这些年处得也很好,家境又好,自己就算是无忧无虑了。可突然家里出了这些事,本是个报答爸爸妈妈的机会,偏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想来想去,这辈子没有别人欠自己的,只有自己欠别人的,便想:“我倒是不亏了。只是苦了爸爸妈妈,还有太太,养我一场,也没得我什么好处。快些死了也好,再投生去,看投在什么地方,说不定还能报答他们。”
薛峰这样想着,脸上竟没有了烦恼痛苦之色,反有了一些笑意,倒惹出一阵哭声来。薛峰听见哭声,忍着痛睁开眼睛,竟见章如月在自己身旁,眼睛哭得红红的。薛峰挣扎着说:“你怎么来了?”
章如月哭道:“好容易才见着你!薛璟给我送信,说你这样了,让我过来。我跟外边那些人好说歹说,好容易让我进来。他们让我跟你说,叫你认了死罪,就不受这活罪了。”章如月说到这里,却回头看看,又压低声音说:“你好歹忍着,千万别认,薛璟那里替你想着法子呢!”
薛峰听着,并没有力气说话,心里面好似也没有了力气替薛璟难过,只闭上眼睛。
章如月哭着,又去拿个碗来,盛些汤水与薛峰喝,薛峰虽说几日水米未进,却只是吃不下。章如月这里正在伤心,那些兵丁却闯了进来,一阵嚷着:“吕道长要见这小子,快拿白布裹了,扛到春风观去!”
兵丁们果然拿来一些白布,将薛峰裹起来,抬走了,又将章如月赶出来,令她快些回女营去。
薛峰自己晕晕沉沉,并不知自己要被送到哪里去,只知被抬着走,又被扔在一处地上,强睁开眼时,却是一处宽敞的大厅,四处静悄悄的,半日,才有脚步声。薛峰无力抬头,只看着一双大脚,穿着布履,大步走过来,到自己跟前停下,又听得那人啧啧叹了几声,道:“谁叫你们把他打成这样!若不是他,本道长早见阎王去了!还不快请医生来,若是他死了,我不饶你们!”薛峰又听见兵丁们一阵忙乱,跑过来将自己抬起,不知又要送到哪里去。
方才那人说话的声音,薛峰却记得清楚,便是吕道长。薛峰心里想,早几日他做什么去了!这里被兵丁们抬着,却是送到了一处房内,这一次不再似先前被如东西一般扔来扔去,却被轻轻的放在床上,一会儿又来了医生把脉,医生走后,进来一个女子,又是章如月。
章如月坐在床前,把薛峰好好地看了一会,说道:“我说叫你忍着吧,幸好你没认那些罪名,不然就是个死人了!”
薛峰也不说话。章如月便出去,抬进来一盆水,又拿些药水进来,将薛峰的被子掀开,并不避讳什么,就给薛峰擦洗身子,给伤口上药。薛峰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欲不要她擦洗上药,又没有力气。况想一想,现在自己也只有靠人照顾,不是她来,也要别人来。不如就叫她做这些,强过又来不认识的人。
自此,章如月便天天在这里照顾薛峰,每日进汤吃药,擦洗身体,十分尽心。晚上衣不解带,就坐在床边。令薛峰十分感动。薛峰到底年轻身体好,这样休养了半个来月,身体便渐渐恢复,能够下床走动了。再看看章如月,半个月来瘦了许多,下巴也尖了,倒越发显出瓜子脸蛋秀气漂亮来。
薛峰渐渐好了,每天可以出去走走,见自己所在之处不在男营女营之内,只是个单独的院子,院里只有一口水井,也无其他,就问章如月这是哪里,章如月道:“这是在春风观里面。春风观好大,这是角落上一个院子,他们把你放在这里养病,看你好了,过两天,吕道长大概就要见你了。”
薛峰想起那天自己是吕道长吩咐这些人给自己疗伤。便说道:“那吕道长把我忘了几天,怎么又想起来了。他要是不想起来,我也给他们打死了。”
章如月道:“如果不是薛璟,他也想不起来。”
薛峰自然明白这个意思,也无话说,便问章如月道:“你过得怎样呢?”
章如月道:“我不比薛美人,我就安安生生过日子吧。就是每日干活很累,也没有别的。”
薛峰道:“这一阵,真是谢谢你了。”
章如月道:“你别谢我,就谢薛璟吧。若不是她,人家也不让我来照顾你。”
薛峰听出章如月口气里不悦,忙道:“你别这么说,我是真心谢你的。”
章如月一笑,道:“你拿什么来谢我呢?”
薛峰一愣,道:“我什么都没有。可怎么办呢?”
章如月道:“我不要你什么。我们是一起来的,也算是患难之交,同甘共苦是应该的。以后再有什么事情,我还是愿意帮你。”
薛峰道:“是这个道理。以后不管什么事,我们几个总还是要互相帮助。就是不知道南瓜现在怎样。”
章如月道:“有薛璟,你还担心什么呢?”
薛峰见她每每提及薛璟,似都有些酸意,便只好不问了。
这样过了两日,果然有人来传吕春风的命令,要薛峰去见吕道长。薛峰跟着来人去了。却见那春风观果然很大,弯弯绕绕地走了许多时,方走进一个大厅。薛峰觉得,这便是那天被抬进来扔在地上的那个大厅。
那大厅内四处金碧辉煌,照得薛峰睁不开眼睛,只隐约看见上面坐着人,又有人说道:“你见了吕道长为什么不拜?”薛峰忙俯身拜下去,又听见吕道长的声音说道:“这位是壮士,救我的命,好!赶紧起来吧。”
薛峰听了,从地上站起来,往上面看去,才看清果然是那天巷子里那个挺着肚子,昂首挺胸的人。再看时,他身边坐着个女人,打扮得虽不十分艳丽,却标致可爱,原来是薛璟,此时柔情似水,娇花一般倚在吕春风身边。
薛峰仔细看了看,看清楚确是薛璟,心里便一阵的疼痛难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