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这一夜的梦做得凌乱,山呼万岁的声音浩荡,响彻云霄,自始至终都没有停歇过。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缩在青山脚下,天际云端,仙气浩渺,那白衣男子乘龙御风,于苍穹之上俯视芸芸众生里渺小的长歌,面容清寂寡欢,不带笑意。
长歌置身于他的目光里,彻骨寒冷,她抱起了膝,躲避着他的凝望。
可是,逃无可逃,他还是纵身下了凡,尘世清风在他衣袂间涤荡,洗去了一身仙气,巨龙在他身侧盘旋,安静地卧于地面,臣服在他的脚下。
长歌感到害怕,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里。
“长歌,抬起头来看着我。”
温润如玉的声音,吹来淡淡的兰花香气,长歌惊抬起头,正对上秦牧眠温柔的眉眼,笑意不绝。
“眠哥哥!”长歌欣喜,就要扑进他的怀抱。
秦牧眠向后退了一步,躲开了她,眼眸如一汪深潭,冰封了千年,长歌在里面找不到自己的身影。
“我不是你的眠哥哥,我是南宫牧眠。”
他拂袖,天地忽变,风起云涌,阴霾笼罩四野,天的尽头处,雷声滚滚,闪电当头劈下,撕裂了大地,似有涛声拍岸,震得大地颤动不绝。秦牧眠跃上巨龙的身子,直飞九天而上,在他身后,洪水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齐齐涌向长歌。
秦牧眠仙气浩骨,扬手指点江山,谈笑间,长歌被生生吞没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长歌尖叫着,睁开了眼睛。
“歌儿,你醒了?”
秦牧眠的声音从身旁传来,长歌还未从噩梦中回过神儿来,惊喘未定,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秦牧眠抬手探了下她的额,烧已退尽了,秦牧眠放了心,看她愣着,惊恐不定,便柔声问:“怎么,做噩梦了?”
想到梦中秦牧眠威严而冷淡的模样,长歌禁不住向后缩了一缩,秦牧眠的手僵在半空中,停了片刻,继而收了回去。
“你……不认识我了?”秦牧眠苦笑。
长歌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在看到他一如十年前温和如春风的笑容后,方才放下心来,抬手摸上了秦牧眠的脸。
秦牧眠似是没有想到长歌会如此直接,有些不能适应她外露的情感,却只是眼中闪过一瞬的错愕,便安静下来,任由长歌的玉指抚过他脸上的每一丝纹路,用她的指纹与之紧紧相契合。
长歌探过身去,在秦牧眠脸上印下了一个怯生生的吻:“我做了个梦,牧眠。”长歌道。
她叫他牧眠,而不再是眠哥哥。秦牧眠唇边勾起一丝笑容,花绍果真没有食言,长歌再不是当初的长歌了。
“哦?”秦牧眠像是来了兴致:“是什么样的梦?”
长歌直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我梦见你了。”
秦牧眠抬手将长歌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梦见我怎么了?”
长歌低下头去:“我梦见你乘着龙站在天上,周围都是声音,山呼‘万岁’,你飞下来,站在我的面前,我叫你,但你却不理我,你说你是牧眠,你是南宫牧眠……”
万岁?
秦牧眠笑了,眉眼温存:“歌儿,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的本姓,是南宫。”
“果然。”长歌道:“如果这梦是真的,牧眠,你想要皇位,对不对?”
惊讶于她的聪颖,秦牧眠毫不避讳:“对,我想要。”
她忽然感觉到了被欺骗的苦楚,将手轻轻抽出:“你之所以救我,是不是为了那人口中所说的玉玺?”
她清清楚楚记得,为她爹爹带来灭顶之灾的,便是那莫须有的关于相国知道玉玺下落的传言。人之贪念可怖,一念之间,有人要置她于死地,有人要让她活着,而终其目的却都相同,为了一枚冰凉凉不知是何模样的玉玺,为了一座金光灿灿享尽荣华的皇位。可叹,可怜。
她想的越多,胸口便越发灼热,好像整颗心都呼啦啦燃烧起来,阵阵刺痛传遍全身,如被刀绞。她疼得伏在床上,痛苦地大喘着气,难过地道:“我,我的胸口好烫……”
秦牧眠迅速在她身上点了几处穴道,疼痛感顿时减轻,长歌累得满头大汗,身上已没了力气,软软地瘫在秦牧眠怀里。
疼得浑身瘫软,长歌没多久又沉沉地睡了过去,秦牧眠将她放回了床上,轻手轻脚离开了房间。
花绍穿了件绛紫色衣袍,靠在来仪阁院内的梧桐树下,手中仍拿着那只合欢花簪。见秦牧眠出来,素手往宽大的衣袖间隐了隐,恰好遮住了合欢花簪。
秦牧眠朝他袖口瞟了一眼,问:“你都听见了?”
花绍点了点头,调笑道:“看来长歌丫头也很想让你称王呢!”
秦牧眠却道:“我只觉得她知道我真名这件事有些古怪。”
“那有什么?”花绍满不在意:“她早晚要知道,不如干脆把你是黎国世子的身份一并告诉她好了。”
秦牧眠摇摇头,目光沉郁:“现在还不是时候。”
花绍摆摆手,很不爱听:“随你吧,不过我要提醒你,长歌丫头比你想的要聪明。我说过,等你回来,我定会让她脱胎换骨,现在的长歌,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只会哭鼻子的倔强丫头了。”
“我知道。”秦牧眠道。
花绍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便问:“准备什么时候下山?”
“等长歌好了,”秦牧眠道:“夏侯仪终于坐不住了,他既有所行动,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花绍冷笑:“也好,我早已等不及了。”
秦牧眠再次看向他藏进袖间的手,声音有些酸涩:“人死不能复生,你……”
“所以我要拉他陪葬。”花绍云淡风轻一笑:“我去收拾东西。”
秦牧眠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虽风姿艳天,却依稀摇晃,如喝醉了酒,步子不稳,却仍固执而坚定地朝前走去。
他身后,桃花漫天,将来仪阁吹成了一片花海,秦牧眠孤身一人立在粉雨画楼中,酸楚不绝。
三日后,天还未明,晨鸡刚叫了几声,两辆马车已悄声驶出了锦灰山庄,沿着雁回山一路向下,隐入了茂密的树林中。
长歌掀开窗帘,趴在窗子上欣赏着急速倒退的风景,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却是一动不动,若不是眼睛不时眨着,秦牧眠还以为她就这么趴着睡着了。
秦牧眠放下手中的书,看向长歌:“歌儿,这么趴着不累么?”
长歌仍是看着窗外:“这么好的风景,如果现在不记住,以后再想看到,可能就没机会了。”
秦牧眠为她沏了杯茶,笑道:“锦灰山庄是你的家,你若想回来,随时都可以。”
长歌放下窗帘,坐回他身边:“只怕是回不来了。”
秦牧眠知她怕什么,眼神柔软了下来:“那栋宅子已没了,如今被人重建后,由皇上下旨,赏给了连将军。所以,不会再有人认识你。”
长歌垂了眼:“那我们去京城后住在哪里?”
秦牧眠将茶杯递给长歌,道:“我在京城里也有间宅子,我们就住那里。”
长歌低头喝了口茶,不作声了。与秦牧眠久别重逢,她自是欣喜,但总觉得秦牧眠这次回来,身上带了种她说不清的威严,虽然待秦牧眠待她依旧如常,可是长歌却如绷紧的弦,不敢像在花绍面前那般随意。尽管不愿承认,但是长歌知道,她和秦牧眠分别了十年,如今再见,两人隔着生疏,不是一朝一日就可以化解的。
秦牧眠拍了拍长歌的肩,长歌的身子随之一震,秦牧眠的手僵了僵,又收了回去,道:“等到了京城,我带你出去逛逛。”
“嗯。”长歌应着,不再说话了,只低头把玩着手中的一对玉坠子。
那对玉坠子式样别致,其中一只为玲珑宝珠,刻了如意纹,一株并蒂莲,将宝珠紧紧缠绕。另一只刻了盘卧的龙,身子交缠,露出了圆形的空隙,若将玲珑宝珠放上,恰好契合,仿佛它们本就是一体的。从雕刻的痕迹来看,这一对坠子确是同一块玉而雕,如此巧夺天工的雕法也实属罕见,秦牧眠看着,来了兴趣。
“歌儿,这对玉坠倒是雕得巧妙。”
长歌抬眼看向他:“你也觉得它们是一对?”
秦牧眠拿过玉佩仔细瞧了,点头确认:“自然是一对。”
长歌觉得不可思议:“可是,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和我有相配的坠子?”
秦牧眠听得一头雾水:“你说的是谁?这坠子不是你的么?”
长歌指着玲珑宝珠,道:“这个坠子是爹爹送我的,我自小便戴在身上。”
“那这一块呢?”秦牧眠问,心中已有了答案,谁也没有天大的胆子,敢冒着被崇华帝株连九族的危险在大瀛的土地上佩戴一块龙形玉坠,所以这玉佩的主人只能有一个。
长歌眼神变得冷冽:“是,是夏侯洵的。”
秦牧眠道:“是前几日在毓秀山时他给你的?”
长歌点了点头:“他让我去皇宫里找他。”
秦牧眠眼神里有些震惊,盯着手中玉坠看了半天,方才轻笑道:“原来如此,落花有意,这下倒不费功夫了。”
“牧眠,你派竹吟刺杀他,又让我救他,究竟是想做什么?”长歌不解地问。
秦牧眠微微皱了眉头:“歌儿,如果你不愿叫我眠哥哥,可以和花绍一样称呼我为阿眠。”
长歌又是一阵沉默,良久才道:“阿眠,即使你救我是出于和那些人一样是为了玉玺,我也该感激你,起码你给了我生的希望,你尽力为我救了爹爹,用自己的身子生生挨了一剑,这些我都记得。所以,你若让我做什么,我会为你去做。”
秦牧眠听她一席话语,颇为无奈:“歌儿,我不曾想过原来我在你心里竟是这种模样,这十年来,你的一点一滴我都清清楚楚,你竟不信我对你的感……”
正说着,马车一个摇晃,开始行走平稳了,渐渐有人声从周围传来,外面好像一片喧嚣。秦牧眠侧耳听了听,笑道:“歌儿,到京城了。”
长歌忙掀帘去看,果然,马车已行驶在京城宽阔的大道上。道路两边店铺林立,各色招牌幌子在艳阳之下异常醒目,街道上哪里都是人,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祥和浮动,安宁融融,触目所见皆是热闹繁华,与锦灰山庄十年如一日的宁静相比,京城是个连寻常闹市里都藏着传奇的地方。
长歌正看得起劲,忽听前方一阵呼喝,马儿顿时受了惊,嘶鸣着荡起了前蹄,车夫情急之下拉紧缰绳,马车这才瞬间刹住。车身摇晃得剧烈,长歌一个不稳,尖叫着向后倒去,撞进了秦牧眠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