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牧眠与赫连镜几乎是同时到达了鹿野。
在此之前,连沧海已率军对皇城禁军进行了多次进攻,两军交战惨烈,死伤者几乎相当。
曾经,皇城禁军都是连沧海训练出来的兵,战场上厮杀,面对自己昔日的将军,禁军们的兵器,无论如何也不忍心挥向那战马之上威风凛凛的人。
效忠于魏忠手下,禁军颇有不满,两军交战,自是打得颓然,只为保命,却全然不为胜利,是以鹿野战事,对连沧海而言,倒是占了上风。
这一切,桂公公自然也看在眼里。
秦牧眠与赫连镜到达前的最后一战,桂公公祭出了禁军令牌。
两方的战鼓擂动,响彻云霄的嘶吼声成为了鹿野唯一的声音,两方军队在鹿野的平原之上,遥遥相望。
连沧海与桂公公皆是骑马立于队伍最前方,看着对方黑压压的军队,面容皆是冷峻异常。
就见桂公公嘴角轻弯着,缓缓从怀中摸出了一样物什,高高举过头顶。
连沧海的脸,瞬间变色了。
“大瀛令牌在此,凡见令牌之将士,听我号令,捉拿连沧海,为大瀛而战,生死相系,不离不弃!”
他略带尖利的声音响彻在鹿野上空,身后的皇城禁军便嘶吼着,如一支利箭射来,势不可挡。
连沧海这边的黎军,就看见一片黑色的汪洋如洪水般席卷而来,多场交战,皇城士兵从未有过如此气势,仿佛高远的天一瞬间黑暗了下来,浓云翻滚在天边,也要为这场战役变了颜色。
是的,天地为之变色,日月黯淡无光,这便是大瀛禁军令牌的神威。
而黎军这边,看着滚滚如洪水而来的皇城禁军,虽兵器在手,可一个个却是呆住了,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回响着:捉拿连沧海,为大瀛而战,生死相系,不离不弃。
黎军的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了连沧海的身上。
黄金屋,颜如玉,贪财好色之人见之,不能移目,可为之无所不为,甚至丧命。
战场上的士兵们,眼下,便如看到了黄金屋,见到了颜如玉,要舍生忘死的,取了连沧海的性命来。
禁军下的手,何其残忍,黎军士兵一面抵挡,一面也如潮水般,涌向了他们的将军。
战鼓雷动,奏起的,仿佛是哀歌。
连沧海红缨枪武得漂亮,只他一人,便将势不可挡近至身前的士兵们挡了回去,可,只他一人,又如何抵挡得了千军万马?
他终是受了伤。
是自己往日部下,一只红缨枪从背后袭来,直刺上他的后胸。
血,刹那间喷涌而出。
红缨枪,染得血红。
血腥的味道,蔓延过战场,飘至每一个士兵的鼻端。
桂公公手中的令牌,瞬间变得灼热,热到如一块烙铁,竟将他的掌心灼出伤痕来。
桂公公一声咒骂,令牌脱手而出,掉落在地。
奇异的景象,便在此时发生了。
就见连沧海一手背后,将刺在身上的红缨枪生生拔出,血,沿着他的铠甲,源源不绝地淌下。
他身上的血,滴入脚下土地,而令牌之上,血色蜿蜒。
连沧海缓缓举起了带血的右手,指向高高的苍穹。
“我连沧海,以大瀛禁军令牌唯一主人的身份,以大瀛镇国大将军的身份命令,所有将士,放下兵器,无我号令,永不交战。”
鹿野战场上,每一兵每一卒,都听到了连沧海如洪钟的声音,似是在鹿野的土地上生生不息,几乎是立刻,所有的将士都放下了兵器,看着他们的镇国大将军,一手指天,是他们的英雄。
这样拼死作战是为了什么?
黎军的士兵知道,是为了将乱臣贼子赶出朝廷,是为了让他们的黎王一统江山,是为了还天下一个太平。
皇城禁军呢?
他们迷茫了。
他们曾经的将军在战场的中央,为黎王而战,可他们却只能听从桂公公这个宦官的号令,为了一个还在吃奶的傀儡皇帝,要将自己的鲜血白白流在这一辈子都在守护的土地上。
何其愚蠢!
“还我大瀛!”
黎军的士兵在喊!
“还我大瀛!”
皇城禁军亦在喊!
喊声伴随着擂鼓,是一曲宣告于神明的壮歌!
桂公公看着面前形势的倒戈,着实震惊!
禁军令牌还好端端地躺在他脚下的土地上,伸手去摸,仍滚烫如烙铁,令牌上的花纹血色,蜿蜒如蜈蚣。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桂公公怒问向身边的红袖。
红袖看着地上令牌,秀眉微蹙着,沉思了半晌,忽道:“我好想记得公子说过,禁军令牌已在地宫中完成了血祭,与连沧海的性命系在一处,唯有连沧海的血才能号令大瀛的兵马。你看连沧海受了伤,血流出来,令牌受到了指引,自然便听不得你的话了。”
“岂有此理!”桂公公一脚踩在了令牌上:“我的军队,如何能听连沧海的号令?”
“皇城禁军,自然听不得连沧海的号令,只要有我在,便是有了大瀛令牌又如何?”
沉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红袖回头去看,却惊讶地发现身后并未有任何人,却有灼热的鼻息喷在脸上,头顶的天,顿时阴沉。
却见桂公公忽然笑了,对着红袖身边的虚无道:“神官可真是及时雨,眼下所有士兵都要投了连沧海去,你可要想想办法。”
红袖看到眼前一个轮廓渐渐清晰起来,是一匹黑马,马上坐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长发散在肩头,遮去了半边容颜,而那剩下的半边,则由一张银色面具覆着,有繁复的图腾刻于其上,朱雀纹,昭示着他身份的神秘。
“赫连镜……”
红袖知道,眼前这如一朵黑色莲花绽放在战场之上的男子,便是那避世已久的朱雀一族的首领,赫连镜。
赫连镜目空一切,只专注看着脚下战场,缓缓道:“红衣夜叉,这个让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名字我听闻已久,今日得见,不想竟是如此一惊为天人的女子,难怪有无数人宁愿死在红衣夜叉的剑下也要博得美人一笑,可红衣夜叉的心到底在何处呢?”
“心这东西,要它何用,神官大人不也是早早就将心丢弃了么?你我,是同类。”
赫连镜哈哈大笑着,这才终于将目光移到了红袖身上:“好一个同类!红袖姑娘,劳烦你替我做件事情,真正的大战,这才要真正开始了!”
鹿野平原上,尸横遍野的战场,两方大军此时已汇拢在了一处,都望向连沧海,等待着他的号令。
而连沧海,后胸上的伤口仍在不停地流着血,他看着对面高耸的山头,对身旁的冷煜道:“鬼谷先生,禁军已归降于黎王麾下,眼下桂公公就在对面山上,应乘胜追击,将他捉拿,再晚些,他恐怕便要逃了!”
不想,冷煜却坚决摇了摇头:“不行,这一战到此便算结束,当务之急,大军应立刻回营,禁军令牌已在桂公公手上,你又受了伤,我有预感,此事没那没简单,定会生出变故来!”
果然,如他所言,还未等大军往回撤退,只见群山间一个红色的身影飞过,手中红色轻纱数丈,随着她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覆在了树林之中。
远处山头,响起了一阵悠扬的曲音。
天地间一片昏暗,苍穹被血色笼罩,入目处,再不见天地万物。
仿佛飘荡在无垠的海上,残阳如血。
只有清音在四周流淌,流淌在每个人的心上,你听那声响,宫商角徵羽,变化出万般曲调,每一个人听到的,都是只属于他的曲音。
朝思暮想,你心中住着的,是何人?
连沧海看到的,是那在山林间游戏的女子,初见,她从树间跌落入连沧海的怀中,喘着气问:“公子为何追我?”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连沧海想着她,胸口一阵剧痛,一口血吐出,险些从马背上跌落。
幸而冷煜在一旁扶住了他。
“不好!这是蜃景,一定是赫连镜赶到了,连将军,应命令全军即刻回营,不能再听这媚人心智的曲音!”
连沧海当即下令,全军撤退,黎军迅速奔向营地,而降了的皇城禁军,却是无一人移步。
因为,他们每一个人的心中,似是有一团火焰在灼烧。
他们听到的,是什么?
只听得曲声如小桥流水,蜿蜒入他们的心田,有一张张容颜,正在吟唱: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岁亦忧止。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饥载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所有皇城禁军的脸上,此刻都挂满了泪。
堂堂七尺男儿,竟是在这厮杀的战场上,流下了宝贵的热泪!
这是他们的妻儿在呼唤,是他们的老母亲在呼唤,让他们归家。
可家在何方?
就见漫山遍野的红色血雾间,有一个黑色的身影,在烈烈风中,席地而坐,膝头一张琴,弹得悠然自得。
仿佛指点江山,他手挥五弦,千军万马犹如在他指尖滑过,他造了一场玩弄春秋的蜃景。
蜃景中,不过一栋矮小茅屋,袅袅炊烟升起,风中飘扬着家的味道。
那纯净如佛的黑色身影,缓缓抬了头,面具银白色,是唯一光亮,照耀着皇城禁军前方的路。
“儿郎们,家在此处,该何去何从,看看你们脚下的路!”
便在这时,只听得“铮”地一声,弦断了。
皇城禁军每一个将士的心中,亦是“铮”地一声,有什么东西生生抽离了。
那是他们用血与大瀛令牌画的契,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