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禁军重新规整了队伍,重又退回了赫连镜所在苍山自己的营地中。
桂公公看着大军回营,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而周围群山中,那抹红色的身影,仍时不时在葱郁的林间闪过,赤练当空舞,舞出绝代风华来。
桂公公心情舒畅得很,因为他看到了鹿野平原之上,仓惶而退的黎军,此刻,被困在了赫连镜的蜃景之中。
黎军的阵脚,大乱!
甚至有士兵状似疯癫般,挥舞着兵器,要从这漫天的血色中逃离出去。
却无一人看得清前方的道路。
群山不见了,密林不见了,平原不见了,便是他们遥遥可望的军营,亦不见了。
只有一层浓过一层的红,将他们重重包围。
心,蓦然间躁动。
身体,仿佛经历了天雷地火,疼痛难耐。
一双手,开始将兵器挥向面前的敌人,是敌人,亦是他们的弟兄!
连沧海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在眼前,无能为力!
后胸上的伤口的血流个不停,若再不医治,他恐有性命之忧。
冷煜此时才算真正见得连沧海镇国大将军的英勇,就见他强撑着自己的身子,纵马穿梭于队伍之间,扬手几个巴掌甩出,便将堕入蜃景的士兵的意识生生拉了回来。
几个副将亦随着他的模样,怒喊着,甚至手上的兵器已抽打在了自己的士兵身上,只为了唤回他们残存的意识。
可即便这样,也只能撑的了一时。
冷煜当即扬声道:“青龙阵,上位!”
一队士兵立即出了列,排好了阵法,是防守之阵。
“鬼谷先生,赫连镜这回布下的是何阵,可有破阵之法?”
连沧海打量着四周,想要在漫天血色中寻觅出一条道路来。
“是蜃景!”冷煜环顾着群山间的赤练,沉声道:“要想将这蜃景破了,除非……”
正在这时,那红色身影又在树林间一闪而过。
“连将军,将那持赤练之人射下,放火将赤练烧毁,蜃景不攻自破!”
“来人,拿弓箭!”
连沧海当即弯弓搭箭,对准了山间密林,只待那红色身影再次出现。
一声清音,群鸟飞出!
众人皆惊!
赫连镜闭目,侧耳倾听着鹿野此时响起的清幽的声音,是箫声,仿佛自天尽头而来,只觉有清香盈鼻,眼前血色尽褪,取而代之的是万株兰草,生长于山野中,仿若避世的君子,出尘高洁,不与世俗争。
心,澄明而清净。
箫音流转,无欲无求。
天地间,再没如此安静。
突然间,仿佛是共和,有清越的笛音在远方响起,一箫一笛,君子之交,上善若水。
你听它们在诉说: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
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远方,一骑绝尘而来,那白衣男子端坐于马上,天地在他身旁急速后退,他扬鞭,是指点江山的激昂!
所有黎军都看到了!
那是他们的王。
如兰一般高洁的王。
原来,漫山遍野的兰草,只为大瀛的王者而香,只为秦牧眠而香。
黎军的士气瞬间振奋了,高呼着,迎接他们的王。
“快看!有出路了!”
直到秦牧眠的身影显现,众人这才发现,原来之前处处弥漫的红色,此时打开了一道口子,有光透进来,让他们可以看到远方。
黎军大喜过望,正待要向那狭小的出路而去时,陡然一声琴音划破苍穹,断开的裂口又霎时间阖上,再无出路。
冷煜的立刻大喊:“不要听这琴音,向着方才的方向继续向前,出路就在前方,玄武阵,破!”
随着他的命令,黎军立刻变换了阵型,青龙阵防守,玄武阵破敌,直向方才那道裂口而去。
随着赫连镜的琴声再度响起,那在山林中手持赤炼飞舞的身影也一并出现了,自树林中一闪而过,说时迟那时快,连沧海手中的箭已然射了出去。
连沧海好技艺,箭无虚发,那利箭正中红衣人,她在空中晃了晃,便直直朝树林中栽去。
那手持的赤炼,亦一同垂了下去。
天地间便有了光。
可以清晰地看到周围的群山万壑,军营就在不远的前方,而他们的王,已御马而来,是来迎接他们回营。
黎军的士气高涨。
可巍峨高山上的琴音,依然没有消停。
赫连镜所布的阵,虽因红袖的坠落而出现了缺口,但他的琴音仍在,手指拨弄间,他利用鹿野山林的天然屏障,变幻了阵法,是以黎军士兵脑海中的幻象依然没有消散。
头痛欲裂。
便在这时,笛箫和奏变得慷慨激昂了起来,仿佛战场上千军万马厮杀而过,又仿佛一场山雨欲来,浓云滚滚,有要将天地吞并之气势。
黎军士兵的头痛此刻方得到了些缓解。
琴音也不甘示弱,仿佛天地间一道霹雳打下,神鬼俱惊,似是有万千生灵在恸哭,似是有无数阴魂在飘荡,谁也无法抵挡着悲天恸地的哀伤,天塌地陷,天地间再无生路可寻。
箫音陡然急转,笛音鸣和,仿佛佛光普照,有梵音响彻在鹿野之上,你可想象,佛祖端坐于莲花座,俯看人间万象,世事眼前过,洞明心中存。
这是人世间一场绝无仅有的斗音!
就连皇城禁军也都惊异了!
他们从未见到过如此斗音,堪比两军交战,厮杀的狠烈丝毫不输于兵器的绝冷。仿佛这奏乐的两方都已将自己的生命倾注于曲音之中,斗破苍穹,斗破土地,斗破炽热,斗破冰凉,斗破两颗各怀鬼胎的心。
这两种声音,势均力敌。
直到黎军在箫笛合奏的护佑下顺利地回到了军营,天地间的斗音仍没有停歇。
仿佛这两方当真要斗个你死我活了。
连沧海即刻被人扶回了营帐疗伤,冷煜则径直走向秦牧眠,问:“那吹笛之人,可是竹吟?”
秦牧眠点点头:“竹吟懂得音律,听到箫音起,便跟着相合,助它一臂之力。”
“那吹萧之人?”
“不知是何人,”秦牧眠道:“能与赫连镜对峙如此的,这世上可能只有那一人了……”
秦牧眠顿了顿,想起那女子的容颜,又苦笑着摇了摇头:“绝不可能是她,她想让我死,又如何会来救我于危难?”
“黎王说的可是……”冷煜恍然大悟:“是了,若是白管事,的确有这个本事。”
秦牧眠望着群山,很是坚定地道:“绝不可能是她。”
“若不是她……”
冷煜目光亦在山林间搜寻着,密林能遮去一切踪迹,但,总有破绽。因为,声音在此,骗不了人。
冷煜的目光最终停在了西面骊山上,那里,被浓郁的翠色簇拥着,有一抹灰色颀长的身影,傲视着群山万壑。
冷煜笑了:“他终是也出来了。”
秦牧眠闻言,诧异:“鬼谷先生说的是谁?”
冷煜指了指那抹灰色:“黎王,请看那里,我师兄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他的箫技可是青出于蓝,自他学成那日,连家师也甘拜下风,从此往后,再不摸箫了。”
“原来是阎阁主,”秦牧眠亦笑了:“依鬼谷先生看,阎阁主可有胜算?”
“若单是音律对弈,师兄应吃不了亏,”冷煜这么说着,神色却依旧紧张:“怕就怕赫连镜寻到了他的所在,会对他下毒手!”
“如此,我便派人上去保护阎阁主!”
“慢着!”秦牧眠正要派人,却被冷煜拦住:“你若派人上去,势必会惊动赫连镜,到时师兄的行踪必定暴露。眼下,有箫音护身,赫连镜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师兄的下落。我现下排阵,黎王只需将敌军激怒,让其入了我军的阵中,如此,方能转移赫连镜的注意。”
“好!”秦牧眠应道:“连将军伤重,便由本王亲自率军,定要大挫他禁军的锐气!”
“还有一事,”冷煜又道:“禁军令牌被偷,现下应在敌军桂公公的手中。”
秦牧眠大惊:“令牌被连沧海收得很好,一向万无一失,如今为何被人偷了去?”
“想来是红袖,”冷煜道:“她几日前受了伤,被连将军救下,却又突然不见,不日,令牌便出现在了桂公公手中,险些让黎军全军覆没!”
“红袖!”秦牧眠的脸色瞬间变了色:“她果真如芷茵所言,终要害了我。”
“眼下,需找一人深入敌军,将令牌寻回,否则令牌一旦毁坏,那连将军的性命……”
“寻回令牌的事情,黎王放心交给我便好了!”
二人身后传来一个悠扬的声音,由远及近,不疾不徐而来,秦牧眠回头,看到一个身影,袅袅娜娜,穿过一顶顶军帐,来至了他们的面前。
胭脂仍是一副天塌不惊的模样,微笑着给秦牧眠施了一礼:“阁主让我来助黎王一臂之力。”
秦牧眠忙将她扶起,道:“阁主当真深谋远虑,如此,便有劳胭脂姑娘了,只是敌军中有宦官,武功高强,胭脂姑娘一定要多加提防。”
胭脂笑道:“黎王难道忘记了么,千媚楼胭脂使的毒,这世上,还没有哪一个男人能逃脱得了的,那种欲仙欲死的感觉,便是宦官,也抵挡不了。只是,胭脂仍有一事要拜托黎王。”
“胭脂姑娘尽管说,只要本王能做到的,一定尽力。”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胭脂看向骊山之上,葱郁翠绿间坐在树上闲适吹笛的男子,唇边绽放出一抹安心的笑容:“倘若我回不来,不要告诉竹吟,就说我回了该回的地方,天涯海角,他不必追,只等着我便好。否则,我与他,永世不见。”
秦牧眠郑重点头:“本王记下了。”
胭脂妩媚一笑,足尖轻点,飞身隐入了山林之中,只一句话语,还在她身后悠悠回响:“人啊,只要留个念想便能活下去,黎王该比胭脂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