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拍照以后,安东尼奥的世界对苏湄敞开了一个门缝,他带苏湄一起深夜去街上拍昏黄的路灯和墙角的空啤酒瓶,或者夜行的猫,苏湄帮他扛三角架。他一直用胶片相机,除了佳能A-1,有时候也用莱卡M2或是禄来35,他冲印出来之后常常拿给苏湄看,问苏湄喜欢哪张。
他的照片都是黑白,再暖的光也是冷清,苏湄想他心里的寂寞一定比最遥远的星光还要冷,苏湄会是他生命中的一抹亮色吗?
有时候他去一个酒吧弹钢琴,苏湄要一杯黑啤酒坐几个小时,静静听着。他弹琴的时候很专注,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舞蹈,雕塑般俊美的侧面让苏湄有想亲吻的冲动。他们那么近又那么远,苏湄细细想想,对他可谓一无所知。安东尼奥有一个极古怪的姓氏,长而拗口,传说他是贵族世家的公子,他的家族在拜仁州有一座华丽的世袭城堡。苏湄想,也许是真的,他的钢琴功力是名师指导加上天才横溢的结果,不是平常人家孩子玩玩的水平。
安东尼奥虽然衣着随意不显山露水,可是用的物件都不是一般学生用的便宜货,蔡司的相机镜头就有好几个,连喝水的杯子都是麦森的骨瓷。可是关于他本人的事儿,他什么都不对苏湄说,为什么他要窝在乱糟糟的学生宿舍和一帮外国留学生混在一起?为什么他不时一言不发出门去,深夜不归?为什么他没日没夜地看伍迪艾伦和史蒂芬金,摆弄各种相机,屋里堆满了DVD和书籍?
苏湄常常在他房间里消磨大半天,有时候替他打扫或者弄些简单的食物,他自顾做自己的事。很多美丽的午后苏湄们待在一张沙发上,不交谈只是沉默地各自看书,可是苏湄沉醉在那种亲密的假象中不可自拔,他身上淡淡薄荷味让她成瘾。
安东尼奥也喜欢这种亲密的氛围,虽然从小他习惯独自一个人待着,可是和苏湄单独相处并未让他感到不适。她太安静了,简直像一株植物,或者猫。她只穿着毛袜在屋里走动,悄无声息。他爱吃她做的蛋炒饭和阳春面,有时候是番茄炒蛋配白米饭,这是苏湄用尽浑身解数能做出来的饭菜,还是到德国之前临时抱佛脚跟妈妈学的。可是安东尼奥每次都吃得一干二净,赞不绝口。
他偶尔会带苏湄一起出门,但只是在老城闲逛。有时候他会给她拍照,但不再是强调身体美感的照片,而是很家常琐碎的风格,他不是每次冲洗出来都会给她看,只展示一些精选。苏湄喜欢这些照片,但他没说要给,她就不好意思要。
有时候苏湄窝在沙发上看书或者玩电脑,安东尼奥自顾脱了上衣去淋浴,从不避讳在苏湄面前“坦荡荡”,她常常偷看他洗澡之后湿淋淋的金发贴在雪白的脖颈上的样子,水滴顺着胸膛一直一直向下滑,滑到那个被柔软毛巾包裹的山谷里。苏湄只觉渴,喉咙里面有团火。他雪白颀长的身体和提拉米苏蛋糕一样可口,但他从未邀请苏湄品尝。
有一次苏湄正痴痴欣赏安东尼奥沐浴后的样子,他突然迎上她的眼神。她瞬间就慌了连忙转过脸去。他说:“你觉得我的身体好看吗?可是我更喜欢你的。中世纪的欧洲人以我这样的毫无血色为美,但现在都花大把钱去度假把自己像咸鱼一样晒在沙滩上,恨不得活生生烤成蜜糖色。湄,你的肤色多美,我妒忌得发狂呢!”他说这话的时候笑颜如花,苏湄突然想起希腊神话里面那个迷恋自己倒影的水仙花般的美少年,安东尼奥就是那样的。
安东尼奥的话是发自内心,他欣赏苏湄的一举一动,东方式的含羞带涩,风中的铃兰花一般,他的目光一旦照耀在她身上,她就低下头去。她擅长低头,有时候挽着发髻,露出雪白颈子上细碎的头发,他真想用手摸一摸。可是身体的碰触对安东尼奥而言是禁忌,或者说,还是尚待钻研的深奥课程。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始,更发愁开始之后怎么适可而止。作为一个基督徒,他时刻提醒自己——克制生理本能。
安东尼奥天使般的面容底下,是重门深锁的迷宫,他没有给苏湄钥匙。苏湄以为他不喜欢自己,可是他常常在看电影的间隙凑过来吻她,在唇上或者脸颊轻轻啄两下。他吻苏湄的时候眼底含笑,干净的笑容仿佛遥远云彩上的光,明亮却冷冷的。苏湄以为他是有欲求的,可是他并没有过分举动。
苏湄虽然知道他是虔诚教徒,洁身自好,可是他真的对苏湄以礼相待,她反而觉得失落。他们唯一的暗潮涌动也仅止于那一夜的三个胶卷,在上面定格了她因为恐惧和刺激而凸起的那两个点,绷紧到几乎抽搐的脚趾,以及他掰开苏湄双腿那个瞬间掌心燃烧的温度。他用镜头和目光占有了她的第一次,不疼,但是苏湄感觉到身体里面有某种东西已经裂开了。
半年的交流生生涯很快结束。安东尼奥送苏湄去机场回国的那天,她主动抱了他,她没有哭,只问了一句:“我算不算你的女朋友?你喜欢我吗?”
安东尼奥吻着苏湄的头发,喃喃地说:“湄,其实我也不知道,可是你心里清楚吗?很多事情我们都还没有想明白,什么是爱什么是情欲什么是承诺,我要想明白也许需要一生的时间,那对你而言太痛苦太漫长了,所以你就此忘记我吧。有一天等我想清楚了,也许苏湄会拍一部叫做《May》的电影,告诉你,我的感觉。”
苏湄飞在半空的时候,呆呆地望着无边的云层,反刍安东尼奥的话,好像恍然大悟,转念一想仍旧是迷雾深锁。他吻她,可是他的唇间无欲无求,他赞美她的美丽,可是无心占有,苏湄不愿承认自己身体深处被点燃的狂热,可是她知道那火焰时时刻刻地烧灼着她,因为求而不得愈发撕心裂肺,痛不可遏。
苏湄其实没有自以为的那样洒脱和聪明,这一场无疾而终的风月说到底都是她憋在心里的独角戏,渴望被攻陷被宠爱被囚禁,可是那人他只是坐在暗影深处的导演,看她挣扎,死去,冷眼旁观不置一词。
苏湄回国以后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和安东尼奥的事,包括李宛。这是她心里深深埋着的伤口和羞耻。李宛以为苏湄在找到真命天子之前只想一门心思钻在事业上,她还不知道,苏湄想要的那个人早就出现了,只是没有得到。
造化弄人,成绩优异的苏湄在毕业后没有继续深造,也没有从事德语翻译之类的本行工作,而是进入一家杂志社,写专栏兼任文字编辑,因为上大学时就经常给这家杂志写稿,倒也十分顺利地入了行。苏湄的专栏叫做“夜夜心”,她是化用那句诗“碧海青天夜夜心”,可是旁人看来多少有点深夜电台热线的感觉。她写的题目多为时髦的吃喝玩乐和绯闻小花边,看总编的意思,经常也来点“XX恋的危险游戏”“离婚后的第一次约会”“在床上女人比男人更擅长交流”这些符合大众品味的小豆腐块。
夜深人静的时候,苏湄咬牙切齿地写着这些游走在禁忌边缘的文章时,在心里一遍遍诅咒自己。苏湄绊倒在精心编织的文字里,无处可逃。写得久了,她都分不清那些蜿蜒盘踞的文字是她本人,还是那些她不愿意下笔的隐秘才是真我。她用文字筑了围墙,用辞藻作为武器把柔软的内心保护起来。“媚俗”是最好的保护壳,苏湄就像个蜗牛缩在壳里,她对自己说,谁也不能伤害她。
安东尼奥是苏湄未完成的一个梦,她常常在梦里尝试修补这一场破碎的粉色旖旎,但醒来以后她希望永远不要再想起,为此,她甚至永远不想再去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