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重逢

正走在去国王花园的老街上，苏湄眼光瞄到一家书店的橱窗贴着她那张大照片的巨幅海报。几个人正站在那里细细观赏，易安也驻足看那照片，那样不着寸缕的照片太容易吸引行人目光了。苏湄低头想快速走过去，哎，安东尼奥，他是一朝成名天下知，难道就真的躲不过吗？总是在她以为快要淡忘的时候狠狠提醒她，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
易安一把拽住苏湄说：“你没看见招贴吗？今天下午3点安东尼奥会在这家书店演讲，签售他这本摄影集。”
苏湄心里猛然一痛，语带哽咽：“那我们可以离开罗腾堡吗？我不要在这里过夜了，我不想看见他，我们开车去下一个城市好不好？”
易安看着她，眼里满是怜悯又有无奈，他道：“我觉得你应该去听演讲，去见安东尼奥。你不觉得这是上帝的旨意吗？偏偏就是你来德国的时候这张照片被发表，偏偏就是让你在此时此刻遇见他。你今日下午躲得过，说不定过两天还是会在另一个城市看见他的踪影。你虽然没跟我说过，可是安东尼奥的那个姓明摆着是个贵族子弟，恐怕如今整个德国都会有他的演讲或者摄影展。这一路我们走的都是老城，看的都是城堡和博物馆，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你能逃到哪里去？就算你这次在德国躲过了，他如今声名鹊起，若有心寻你，摄影展开到中国去，到时候你就要在北京上海街头看见自己整面墙那么大的照片了。你以为就那一张露背的封面吗？我跟你说，翻开里面还有精彩的呢！”
易安劈头盖脸，说话越来越大声，苏湄好像被鞭笞一样瑟瑟发抖，眼泪忍不住滚落。他见她掉眼泪，叹口气，掏出手绢替她擦干净。
“苏湄，你让我拿你怎么办呢，有时候觉得你像个刺猬，张牙舞爪天不怕地不怕。有时候你又胆小如鼠，为什么就不能面对自己的过去呢？你都25岁了，能不能有点成年人的样子？”
苏湄讶异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年龄。”
“在维克斯海姆我帮你在酒店登记，你的护照我看过呢！这都是题外话，你别转移重点，我强烈建议你去见安东尼奥，如果你害怕，我可以陪你。但是你不要继续逃跑，这罗腾堡城墙四面围着，就是上帝来抓你的天罗地网。”
苏湄咬着嘴唇不吭声，易安抄着手，跟她站在书店门口对峙，她看手机显示的时间，马上三点。安东尼奥，他应该就在里面，真的要去见他吗？
易安看看手表，二话不说就把苏湄拽进书店。进门一看，大厅里面已经被布置成一个小型下午茶会的样子，一张大方桌提供小点心和咖啡。几张圆形桌子铺着雪白桌布，围成一圈，大厅最前面是一个讲台，那应该就是安东尼奥的位置了。已经坐满了五六十个人，工作人员见有人进来，很热情地引导他们去找位置坐下，还好，离讲台有点远。
易安给苏湄倒一杯水让她喝，镇定一下情绪。她趁着还有几分钟时间，赶快掏出黑框眼镜戴上，把长发束成马尾，稍微扫视一下大厅，就她和易安两个亚洲面孔，好些德国人一直转过头看他们，哎……无论怎么伪装，还是扎眼。
易安凑过来耳语：“既来之则安之，说起来还算他欠你，用了你的照片也不打声招呼，你不要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拿出你跟我拌嘴的气势来。”
三点，演讲准时开始。一个貌似工作人员的女士在前引导，后面跟着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走到讲台前。苏湄伸长脖子看，那是安东尼奥吗？是他！
那位女士先上台讲两句，无非是赞美安东尼奥才华横溢，获得的奖项如何万众瞩目云云。安东尼奥只是静静站在一旁听着，腰身笔直，低头垂目。他穿着一身高雅的银灰色西服，里面是洁白的衬衫，小尖领上面两粒银镶黑玛瑙的扣子，袖扣是同款，细细的一条黑色提花丝质领带更显得身材修长，仅仅站在那里已经是一副美好的照片。
苏湄记忆中的安东尼奥是一个金发蓬乱的少年，额前的碎发掩盖着闪烁的眼神和心事，如今他头发颜色深了些，有些深深浅浅的亚麻色夹杂，服帖地全部朝着脑后梳理，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显出成熟男人的魅力。以前苍白的皮肤晒成淡淡的蜜色，薄薄的嘴唇抿着，含着若有似无的微笑，鼻梁上架着细细黑框眼镜，添了几分艺术家的气质。
他的手还是那么纤细优美，苏湄想起以前他弹钢琴的模样，还有那个夜晚那双手掰开她双腿的瞬间，往事像电流一样刺痛她的心脏。
易安也很好奇地打量安东尼奥，跟苏湄耳语一句：“好漂亮的男人！而且品味高雅，身价不凡，单他手上那只表，就抵得过大部分人一年的收入。”
苏湄瞪他一眼：“我当初喜欢他又不是因为他家有钱。”
易安笑笑：“我明白你不是那种人，否则就不会对他退避三舍了。”
终于安东尼奥站上了那张讲台，他微微一笑先向观众致意，那双眼睛！苏湄忘不了那双湛蓝的眼睛，如今那天空般的澄澈已经不见，成了深不见底的蓝色湖水，藏着无数故事，她不由后退，躲在易安的身后。
易安转头，用眼神鼓励她，拉她坐好。还好，安东尼奥还没有发现她，只是开口缓缓讲述这本摄影集的创作初衷，和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坚定，措辞优雅迷人。
苏湄心乱如麻，哪里听得进去，只是低着头喝水。突然安东尼奥的声音停顿，足足十几秒没有出声，她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抬起头来，一下直直撞上安东尼奥的眼神，他正吃惊地看着她！
四周听众窃窃私语，顺着他的视线朝苏湄这一桌看过来，同桌几个德国人已是满腹好奇打量这个亚洲女孩，兴许识破了什么。苏湄只觉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刻奔出门去，易安的手却紧紧握住她，温暖有力，他凝视着她，眼里无声地传递着信息：“苏湄，你要勇敢。”
安东尼奥自觉失态，赶紧说声抱歉，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镇定了一下，继续说：“我想跟大家聊聊我这本摄影集的封面，很多朋友都问过我，为何选择这一张。”
他的眼神仍然望着苏湄，这番话变成对她一个人的倾诉。苏湄受不了那眼神的炙热，只好避开他的视线，易安轻轻挪近和她挨着，给她支持的力量，他的手仍然握着她的，没松开。
May！她一点都没变，安东尼奥用尽力气才按捺住马上拨开人群去拥抱她的冲动。她乌黑的长发还是那样水波一般卷曲，明亮的眼睛如夜空的星星，即使她戴了眼睛，那湿润的眼神让他一眼就认出来，就是她，是他日思夜想的女孩！
安东尼奥凝望苏湄，继续说下去：“其实我选择这张封面，目的非常简单，我想寻找照片里的这个姑娘，她是我曾经喜欢的一个女孩May，准确的说，是我最初的恋人，我对上帝祈祷让我和她再次相遇。她把自己最美好的身体奉献给了我还十分幼稚的创作，她是我的缪斯，我们只是短暂地在一起，然后我失去了她。以May为对象拍摄肖像启发了我的灵感，我开始爱上摄影。一张照片可以定格一个瞬间，就像一把刀，把某个时空切下了一片，永久保存。时间是不断流动的，我们有很多艺术手段去表达和保存我们经历的一切，电影或者绘画。可是我最爱的是摄影，因为它足够客观又完全主观，选择哪个瞬间，用什么样的构图什么样的光线，都是那几秒钟的感觉决定的。我大部分作品都使用胶片相机来创作，我想留住那些让我难忘的瞬间，最原始的东西，而不是靠电脑后期的不断修正。”
安东尼奥仍然不停地看向苏湄，即使她不肯和他目光交织。她脸上能感受到他目光的热度。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声音微微激动又坚定：“封面的这张照片，也许不是我最优秀最成熟的作品，但是我的第一次人像摄影的尝试，记录了我最初的心动和激情，因为May，我才知道人作为上帝的造物，可以美得这样惊心动魄。在她之后，我拍过很多风景，静物，建筑，也拍过很多其他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可是May，她是无可替代，我想我再也不会拍出比那张更美的肖像。正因如此，我在扉页上写着，这本摄影集，我献给上帝，我的家人，以及我的缪斯——May。我渴望能找回她，我想上帝已经听到了我日夜不息的祈祷，此时此刻我内心幸福满溢，衷心感谢各位今天来见证我的幸福……”
有些细心的听众可能意识到坐在一角的黑发女孩就是他提到的May，一直朝苏湄这边张望。
演讲还在继续，可是她什么也听不清楚，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压抑不住的呜咽，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桌布上，浸湿了一片，易安发现她肩膀在止不住地颤抖，便扶住苏湄，顾不得是否唐突，迅速起身走出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