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苏湄被一个男人搂着离开,安东尼奥的心被揪住,不行,不能再次错过!他不顾一切地对坐在台下的工作人员说:“拜托您一定要拦住刚才走出去的那位中国小姐,请把她带回书店,否则我无法完成今天的签售,请您务必帮忙!”
那人立刻奔出去寻找。
出得门来,苏湄只顾往前走,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目的,只想逃。易安沉默着陪她往前走,手轻轻地扶着她的肩膀。苏湄渐渐止住哭泣,只是掩面往前疾奔。谁知后面却突然有人拽住她:“May小姐,请等等!”。
苏湄驻足一看,正是刚才书店里介绍安东尼奥初尝的那位女士。她气喘吁吁地对苏湄说:“VonThurnundTaxis先生拜托我一定要留住您,请您跟我一起回书店,他结束演讲之后马上就会和您见面,请您务必赏脸!”
这位女士语气礼貌,但姿态是非要拦下不可的坚决。苏湄无奈地叹口气,求助地望向易安。
易安想想:“你还是去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有什么心结,说清楚,你也开心些。”
苏湄哀求他:“你陪我去好吗?”
易安苦笑摇头:“我是你什么人?你和初恋情人叙旧,我何苦当电灯泡。”
她只好作罢,又不甘心地说:“我会很快去找你的,我们在哪儿见面?”
他耸耸肩,语气有点不悦:“我自有去处,如果你和他结束会面之后在书店外面没有看见我,那你就自己去玩吧,晚上你到红公鸡旅店跟我碰头。”
说罢他真的独自离开,苏湄无计可施,只好随着书店这位女士走回去。
她引苏湄从书店后门进入二楼一间类似办公室的地方,请她坐在小沙发上稍等,给她端来一杯咖啡,便带上门出去了。苏湄想,工作人员已经认出她就是海报上那个中国姑娘,可是非常克制没有表现出任何好奇心。
苏湄,环顾四周,这是一间整洁得近乎冷清的房间,只有寥寥几件家具,地板上放着一个纸箱子,里面是全新塑封的安东尼奥的摄影集,桌上堆着一叠海报——当然就是她的那张“人体艺术”照片。
她正端起咖啡要喝,发现玻璃茶几下层放着一本已经拆封的影集,好像在召唤她,看看吧看看吧!看看你秘密的伤口,看看你尘封的爱恋!苏湄无法抗拒内心的冲动,鬼使神差地拿起来。易安说过——里面还有精彩的呢!
苏湄耐着性子翻看,摄影集分为三个篇章:天,地,人。分别是风景照、人文城市、人像特写。大部分照片都是使用胶片拍摄,几乎都是黑白照片,间或有些彩色照片,也是如冬天的炉火,那暖色只让人愈发觉得周围的冷。如飘雪的德累斯顿老街上一个撑红伞的行人,黑白底子上只一抹跳脱的红。
他的摄影作品构图冶炼,近乎极简主义,对线条和光线的拿捏十分独到,即使是一个面包、一束花,或者只是一双手,在黑白的光影勾勒下都极具视觉冲击力。这是高明的艺术,不仅仅是客观的记录。
一直到“人”这一篇章快翻完,苏湄才看到她自己的照片,原来放在最后。安东尼奥果然不仅放了她封面的那一张,还有好些:长发掩映中若隐若现的胸部,瘦削的背,有点惊慌的脸,小小的身体在那椅子上蜷曲成各种姿态,粗糙的原木椅子愈发衬出年轻皮肤的滑腻柔美。印刷的质量好极了,连她的眼睫毛都能一根根看清楚,更别提身体上那些微妙的凹陷和起伏。
易安说她的这批照片并不低俗,可是,在苏湄自己看来却是面红耳赤。她细细端详照片中的自己,恍若隔世,眼神里有千言万语,都是说不出口的痴狂和迷恋,可是拍照的那个人他真的不懂吗?若是懂了,为什么当初又任由她离开?
正恍惚中,轻轻的敲门声响起,苏湄还没应声,来人已经推门进来。她有点惊慌,站起来,手足无措。安东尼奥三两步冲过来,不由分说一把拥她入怀,贪婪地嗅着她头发的味道,胳膊搂得那么紧,似乎要确认眼前的女孩是个实体不是灵魂。
他在苏湄耳边急急地说:“湄,真的是你,不是我眼花!你知道我想你想得要疯掉了吗?你离开之后不久我就开始每天想你,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样可以找到你,我没有你在中国的地址,我那么笨,连你的中文名字到底怎么拼写都不知道,我只有你的电邮地址,可是我写了很多很多的电邮你都没有回复,我想你也许恨我,所以你不肯理我了是不是?”
苏湄轻轻地挣扎了一下:“安东尼奥,你放开我吧,我有点喘不过气。”
他抱歉地松开怀抱,可是又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肯放开,和她一起挤到小小的单人沙发上,他的手冰冷,甚至有点微微颤抖。他湛蓝的眼睛凝视着苏湄,描摹她脸上的每个细节,和记忆中的那个小鹿般羞涩的女孩一一对照。
苏湄下定了决心,深埋在心里的话今日都快刀斩乱麻吧!
“当日我们在机场分离,你让我忘了你,我便照做了,我用了好长好长的时间去忘记你,换了电邮地址,不再和当初德国的同学们联络。如今你却非见我不可,这是为什么呢?”
安东尼奥眼里蒙了雾气,语带哽咽:“是我不好,我放开手才知道自己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当我想再次寻找的时候,你已是大海中消失的白帆,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也不知道怎么样可以找到你。你知道我不是个热衷社交的人,留学生宿舍的人如流水般换了一波又一波,想打听都找不到线索。我曾经以为那个问题我会想一生才会有答案,其实那个答案早就写在那里了!我真的后悔了,我后悔我当初没有给你答案没有许下承诺,于是日夜祈祷,祈祷上帝让我再次找到你。”
“所以你就让我的照片遍布大街小巷,这就是你寻找我的方式吗?”苏湄质问。
“对不起,我违背了誓言,我曾说那些照片不会发表,可是那是我留存的唯一有关你的东西,唯一证明我们曾经相爱过的证据,我知道这有多冒险,世界这么大,你可以存在于任何一个角落,我只是抱着那么一点渺小的希望,希望你看得见,希望有人看见告诉你,希望你来到我面前。辗转难眠的时刻我甚至冒出好多疯狂的念头,想带着你的照片去中国找你,一个一个城市行走,询问十四亿人,问他们有没有见过我心爱的湄。”
苏湄心里涌出无限的痛苦:“相爱?我们真的相爱过吗?你眼里的May是你脑海你虚构出来的一个完美的形象,是活在你照片中的一个灵魂,只存在于那个短短的夏季。可是你对真正的我了解多少,我又了解你多少?你说得很对,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什么是爱什么是承诺都没有想清楚。如今你想清楚了,你说我是你心爱的女孩,但是我也想清楚了,我确实曾经爱过你,但是如今我决定了要忘记你重新开始。”
安东尼奥的脸色一下子惨白,他的手握得更紧:“不要,湄,我宁可你恨我,但是不要忘记我!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你可以到德国来,我也可以为了你去中国。上帝把你送回我身边,你怎么可以说忘记就忘记!”
苏湄慢慢地但是坚决地把手从他紧握的十指中抽出来,抱住自己的膝盖:“安东尼奥,如果真有上帝,如果这真是上帝的安排,那么我想他是让我们画一个句号,把我们未完成的问题写上答案。我的答案是,我不爱你了。你的答案是什么,对不起,我已经不在乎。中国有一首诗,我翻译给你听——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那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安东尼奥陷入了沉默,良久他沙哑着问了一句:“我们好不容易重逢,就到此为止吗?”
苏湄看见他黯淡的蓝眼睛几乎祈求地望着她,心中万般不忍,可是不能给他希望,野火可以燎原,他应该要学着忘记,往前走。
“是的,安东尼奥,你必须明白,我是苏湄,是你不曾真正了解的中国姑娘,并不是你心目中的缪斯May。你和我的世界本就不同,擦肩而过的火花尽管美丽,但只是一瞬间的光。你看,我已经不是你记忆中那个毫无遮掩惊慌失措的小女孩,我在变,你也在变不是吗?为什么要强求去完成一场几乎不算真正开始过的恋爱呢?就好像一张有缺憾的照片,是的,未完成是一种伤痛,可是,那个时间已经永远消失,那个时刻的光,那个空间的美好,都停留在过去那一刻,无论你是不是满意,我们告别了那一刻,悲伤或者快乐都已经注定,不可更改。也许拍坏的照片可以再次修复,可是逝去的时间永不可逆。你明白吗,那个时机已经消失,我们都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