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安转向朝一处山坡开去,远远就看见顶上伫立着几面巨大的石墙残壁。开到坡度已经陡峭得难以前行的小街上,易安把车停在路边,三人下车步行。
安东尼奥说:“诺德林根我以前来过,但从不知道有这处废墟。”
易安说:“其实我也是很久以前来爬过一次,远远看见就好奇,绕了好多路才找到。”
一行人慢慢沿着山路往上走,沿途一排小小民居安静得出奇,只有几个老人间或走在路上散步遛狗。路的尽头是一片树林,立着一个“私人产业”的牌子。
苏湄问:“这可以继续往前吗?”
安东尼奥笑笑:“既然没有拦起来,去散散步是可以的。我家的庄园也没有围墙,一般人好奇进去逛逛也不会阻拦的。你怕主人开枪射你吗?光天化日怕什么,何况又不是美国那种野蛮人的地方。”
苏湄噗呲笑出来:“你歧视美国人?”
易安也笑:“这方面德国人基本上还是比较文明的,美国某些州枪支泛滥,太不安全了。”
安东尼奥俏皮地眨眨眼,不多解释。
穿过一小片树林,那处废墟映入眼帘,灰色的巨大石块垒成的几面石墙耸立入云,四周一片荒野和老树,苏湄爬得很吃力,易安拽了她两把,终于到顶。只见几面石墙围成一个方形,虽然大部分已经坍塌,还能看出是某个巨大建筑的遗迹,其中一面墙上有个大洞,在那十几米高处的洞里居然树了一个十字架,不知何人所为。尽管衬着蓝天白云,看着那十字架也觉得诡异莫名,让苏湄背上一阵寒意。
她靠在一面石墙上,不由得想起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那两个彼此试探的聪明人在断壁颓垣之间说,也许,天荒地老,倾城乱世,你我方有一点真心。
苏湄自认为不是个聪明人,甚至不是个勇敢的人,爱一辈子这话多么沉重,生老病死无法掌控,坚不可摧的堡垒也会被风沙侵蚀,何况肉身凡心。安东尼奥,他拒绝的时候如冰山坚冷,他说爱的时候又如烈火焚身,这样剧烈的爱情,她承受不起。海会枯,石会烂,人世间又有什么是永垂不朽呢?青春貌美,如花良人,山盟海誓,你侬我侬,不过都是甜美的蛋糕,美味可口但迅速腐坏。她怕失去时的痛苦,所以选择从一开始就不要沉迷。
易安指着远方让我们看,此时已近正午,阳光直射,万里无云,遥远的地平线清晰可见,是一个明显的弧形。易安对苏湄讲解:“诺德林根是一个公元1世纪就建立的都市,为何选址在此?因为这是一个巨大陨石坑,地形特殊,土地肥沃。如果你仔细看就会发现四周的山坡围成360度的圆形,诺德林根正位于这个陨石坑的中心,我们现在可以远眺到那个城市,有趣的是那个城又被圆形城墙包围着,好比一个圆中圆。”
安东尼奥补充说:“这陨石坑的直径差不多25公里,在欧洲大陆算名列前茅,中间平原上散落着好几个小城,自古就繁荣兴盛,但爆发过好多次战争,纳粹曾占领过此处,可谓几经磨难。这个地方你倒是可以在这次的稿子里面写两笔。很多外国游客蜂拥前去罗腾堡,因为那里有中世纪风貌,殊不知诺德林根的老城墙更加完整,蜘蛛网状的封闭圆形结构在全德国都是独一无二的。城里面有座还在使用的老钟楼叫丹尼尔,你一定要让易安陪你爬上去看看,当然,如果你走完城墙还有力气的话。”
看安东尼奥和苏湄一直聊天,易安道个歉说要抽烟走开去,他并非犯了烟瘾,其实是想给那两个人独处的机会,离别在即,心中千言万语亟待喷薄而出。
安东尼奥拉着苏湄坐到一颗大树下休息,风吹着暖洋洋的,她心里却一团乱麻。安东尼奥一直握着她的手,十指紧扣,他深深看向我的眼睛:“湄,我现在觉得好幸福,恍如梦中,真希望这个梦永远不要醒。”
“亲爱的安东尼奥,我也很开心能见到你,真的。”
他眼里的小火苗又再次燃起:“湄,允许我问你一句吗?假如这次车祸我会没命,你愿意和我拥抱着一起死去吗?”
苏湄愣了,那沉默的瞬间如同一把刀,切开了俩人一直小心保持的微妙关系,鲜血淋漓。
安东尼奥被这刹那的沉默刺中,锥心刺骨,他苦涩的笑容让苏湄愈发心如刀绞。他轻声说:“对不起,是我太唐突,真是罪孽。生命是神赐的,我怎能要求你陪我一起死。”
苏湄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抱住他,眼泪滴下来。
安东尼奥抱得更紧,嘴唇在她头发上轻轻吻着,说:“湄,你知道我撞车时为什么走神吗?当时我在回想我们那年在汉堡一起骑自行车的那个下午,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爱上你了,只是我不明白自己的心。你曾经对我那么好,我都辜负了。如果当时,我勇敢地带着你一起从那山坡飞驰下去,大声说我喜欢你,也许,也许今天一切都会不同。你说是不是?”
苏湄心里山崩地裂,哭着说:“时光可以倒流吗?可是你和我都回不去那个下午了。其实我很脆弱,我连做梦都不敢想起你。这样懦弱的我不值得你爱,以后,以后你就忘了我吧,就好像当年你让我忘了你一样。”
安东尼奥抱着不放手:“这是上帝给我的惩罚吗?当初没有好好爱你,如今注定要失去,这短暂相聚的快乐是上帝对我最后一点怜悯吗?”
正难舍难分之间,安东尼奥的手机再次响起。他任由铃声作响,没有接起来,最后手机安静下来,他才放开苏湄,站起来冷静一下。招呼站在远处的易安说:“抱歉Ian,我得走了,接我的人应该到了。”
易安走过来,苏湄察觉其实他根本没有抽烟,身上一点烟草味都没有。他拍拍安东尼奥的肩膀,拉上苏湄一起往山下走。一路无话,也许此时此刻,只有静默是最好的安抚。
在车上,安东尼奥呆呆望着窗外走神。易安也不说话,只十几分钟便把车子开到诺德林根的城外停车场,安东尼奥在车里打了个电话,片刻就见一辆锃亮的黑色奥迪从某个街角开过来,车里下来一个穿着考究的中年男子。安东尼奥下车和他招招手,易安和苏湄都下了车。
安东尼奥介绍他叫Johann,是他的私人管家,他很有礼貌地和我们握手致意,他看看苏湄,有点惊讶,问:“你是不是湄?”
她不好意思地点头,此人必然是早已在照片中记住了她的脸。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安东尼奥一眼:“原来如此。
”安东尼奥有点腼腆地低下头去,但笑不语。分别在即,安东尼奥和易安拥抱了一下告别,抱着苏湄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对她说:“你要离开德国之前打电话给我好不好,如果我有空就来送你。”
苏湄心中隐隐作痛,答应他:“一定联系你,放心。”
安东尼奥在身边时,只觉如火炉烘烤,恨不得早点脱身。此刻他真的走了,苏湄又怅然若失。
入城后,易安带苏湄先去爬一段城墙,这圆形的坚固城墙都是石块垒成,和罗腾堡修复过的城墙类似,但绵延不绝,上去之后走得腿酸也找不到下来的地方。苏湄心事沉沉,没什么精神,很敷衍地拍了几张照片。
易安看她兴致不高,一直努力找话题。
“你看那屋顶上是什么?”他指给苏湄看。
“咦,好有趣,是个巫婆。”有个红顶房子屋脊上树了个铁制风标,造型是骑扫帚的巫婆,不远处又有一个风标,是个大公鸡。瓦蓝的天上几朵云棉花糖般懒洋洋地飘着,他们从城墙上看过去,红顶老房子零次栉比高低错落,间或是钟楼和教堂的尖顶高高矗立其中,童话般不真实。
易安对她说:“那个屋顶上的巫婆让我想起宫崎骏的《魔女宅急便》。”
苏湄忍俊不禁:“大叔你还看动画片?童心未泯啊!”
易安笑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看宫崎骏的感觉自然和你这样的小姑娘不一样。”
“那你说说是什么感觉?”
“我看见了宫崎骏的洛丽塔情结。”
“明明很童趣,为何有这种暧昧之情?”
“你没发现他绝大部分作品的主角都是萝莉吗?各种各样的小女孩,早期的《侧耳倾听》,名声大噪的《千与千寻》,包括最近的《悬崖上的金鱼姬》。就算是《哈尔的移动城堡》里面小女孩变成了老婆婆,骨子里还是不变的少女心。”
苏湄想想,倒真的是如此:“宫崎骏也是男人,有洛丽塔情结也可以理解,表现手法还是很纯真的。”
“我觉得已经十分露骨了,小孩子只看见嬉笑打闹,但成人是明白其象征意义的。你看过《红猪》吗?其实那个红猪代表的就是宫崎骏,所有中年男人都是猪头般面目可憎,但如果有纯真少女的关爱,他便能获得精神上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