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也只有苏湄和安东尼奥两个人,餐厅大而空旷,墙上绘制着巨幅壁画,还有密密麻麻的贵族家庭的亲缘树,表现彼此之间盘根错节的姻亲或者政治关系,安东尼奥跟苏湄讲解了一会儿,她听得云里雾里,看来要找些有关的历史书仔细研究一下。
天色全黑,水晶吊灯的光线昏黄,暗处影影绰绰的家具都看不太清楚,大厅正中间一张椭圆形大桌子足足可以坐三四十号人,雪白桌布上面用四个精美的银制大烛台点着蜡烛,烛火温暖,鲜花水果散发着甜香。安东尼奥轻轻扶着苏湄的腰,替她拉开椅子坐下,他坐到对面。
苏湄微微一笑:“我以为是电影里演的那样,我们一人坐一端,各吃各的,隔得老远。”
安东尼奥莞尔:“然后我们大声吼着谈话吗?或者像木偶一样闷声不响?我不喜欢那样,你在我这里随性就好,不必拘礼。”
安东尼奥习惯了孤单,虽然他并不乐在其中,孤独对他而言是一种生活状态,一种试炼,在这方面他和易安颇为相似,他们在安静的时候自有一种由内而外的强大力量,凭一己之力就可以对抗世界那种铮铮傲骨。
片刻汉娜敲门进来,低声询问“王子殿下”和“湄小姐”想吃什么,苏湄表示只要简单的蔬菜沙拉和两片面包。安东尼奥先问有什么酒和甜品,然后要一份汤和烤小羊排。
等餐的时候,酒先送上来,换一位西装笔挺的男士来倒酒和摆放刀叉,动作优雅又迅速,鞠躬之后沉默退下。苏湄尝一口红酒,清冽醇厚,略有些回甜,安东尼奥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说:“这是我的酒庄自产的半干红,除了自家享用之外也出售,以我母亲的名字命名。”
苏湄看看酒标,果然有他家的族徽在上面。又偷偷观察餐具和刀叉,银制餐具是颇有年头的古董,上面有无数次擦拭过的痕迹,刀叉顶部的造型像凤尾一样散开,几条简练的曲线强调修长的美感,只在尾端以小小凸起的一排银珠装饰,上面刻着花体的“A”,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质感一流,高贵典雅。压在下面的白色亚麻餐巾上在一角刺绣着红色A字。
苏湄托腮笑问:“A?代表你的名字吗?我想起霍桑的小说《红字》,A可以代表adultery(通奸)和痛苦(agony),亦可代表能干(able),天使(angle),崇拜(admirable)。在你这里代表什么?
“美国文学你也喜欢?从前跟我在屋里消磨时光的时候你只看歌德和席勒。这套刀叉是1920年代WMF制作,铭刻的A字代表我的祖父Albert,我沿用他的物品借此纪念他。餐巾刺绣的A确实代表我的名字,是汉娜亲手做的,她不喜欢假手他人,这种活儿很伤眼睛,也只有她那样的老派人才肯花心思弄了。我家里老东西比比皆是,恐怕你用着不习惯吧?”安东尼奥回答,他有点担心苏湄不喜欢他家里物件的老旧。
苏湄轻轻抚摸那刺绣的凹凸,说:“很好看,我很想学刺绣呢。我觉得A代表angle,你也是天使。”苏湄这样直白地赞美,安东尼奥瞬间害羞,低头不语。苏湄打量他,他的金发颜色比去年见他时又变深了些,也许再过几年就会成为棕色,只有他蓝眼睛的颜色已凝固不变,宝石般华丽却冷清,就像他的城堡一样。他还这么年轻,苏湄很难想象他运筹帷幄,操心这一大片属地的收益的模样。
苏湄默默品尝红酒,由衷地说:“这酒确实好喝,应该卖得很好吧,原来你真是生意人,是贵族。”
他微微皱眉,眼里有一丝不悦,说:“湄,跟你在一起的时候,请当我只是安东尼奥,那个汉堡的普通大学生,以及,一个刚开始职业生涯的摄影师。至少给我片刻的幻想吧,让我忘记自己姓vonThurnundTaxis。”
“对不起,安东尼奥,我没有讽刺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你要操心这么多事情,太辛苦了。如果你真的只是个摄影师,可能轻松自在很多。”
安东尼奥嘴角挂着有点凄楚的笑容,说:“我有时候也这么想过,可不可以什么都不管,隐姓埋名浪迹天涯?然而我身为家族的一员,从一出生起就注定了担负重责。我不可以不优秀,也不可以不勇敢,若只求一人潇洒自在,那庄园里这上百号人怎么办,好多人都是祖祖辈辈为我们家族工作,若是失去依傍他们靠什么生活?为什么有人愿意千里迢迢来这个小镇花钱消费,买我们的酒,到我们的牧场骑马?游客们大老远开车上山来到镇上的餐厅吃顿饭,只因为那阳台可以远远窥探我的城堡外景?这些行为只有一个原因——我,AntoniosvonThurnundTaxis住在这里,一个传说中不再拥有王冠的小王子,寂寞地在幽深的城堡里晃荡,满足他们茶余饭后的种种臆测和谈笑。湄,你难得来一趟,我也想陪你出去喝杯咖啡,散散步,在廉价小酒吧喝杯啤酒,假装我们只是两个偶然路过的大学生。可是我做不到,尤其在这个小镇上我寸步难行,人人都认得我的脸,我若出现在餐厅里,恐怕所有人都要凝固或者争先来搭讪。这城堡虽然美丽,其实,也是华丽的牢笼,锁着我。不管我飞得多远,总要回到这里,逃不开。”
苏湄忍不住握住他的手,冰凉,比她的还要冷:“安东尼奥,不要这样悲伤,你才华横溢,世界这么大,总有能给你自由的地方,你有自己喜欢的事业,也有很多朋友……”
正说着,汉娜推着小车进入餐厅,送上主食,低声说:“甜品稍后送上,今天有焦糖布丁和舒芙蕾,也可选择冰淇淋,有香草味儿、巧克力味儿……”
苏湄赶紧说:“谢谢,只要布丁就可以。”
汉娜走后他们开始用餐,房间安静如同地窖,只有刀叉的磕碰声,在静默中异常刺耳。苏湄忍不住问:“Johann为什么不跟你一起用餐,既然你和他关系亲密?”
安东尼奥淡淡地说:“他也是老派人,他的教养不允许他跟我太过亲近,否则在处理很多事情上他会失去客观的立场。在这里我一向是一个人吃饭,确实孤单,所以很高兴有你在我身边。”
“平常没有朋友来陪你吗?冬天这么漫长,可以举行Party什么的。”
“湄,再豪华热闹的宴席,散场之后也是空虚,日日狂欢,也换不来内心的愉悦。我宁可一个人待着,阅读,弹琴,思考,或者天气好的时候开车去兜风、散步、骑马。但是我很喜欢和你,还有和Ian在一起的感觉,答应我,以后常来跟我玩吧。这儿也不是太偏僻,路况好的时候,慕尼黑开车过来不到两小时就到。”
“我当然愿意常来拜访你,但要看Ian有没有空,你看,他忙得都没时间来接机,还把我扔给你。”
他笑了:“你要理解他的立场,他不能扔下公司的事情不管,事关大笔资金和声誉。而且你跟我在一起也很开心,不是吗?”
苏湄叹气道:“在你这儿自然万般舒适,只是我很惦记Ian,他好忙哦,也不知道结婚以后会怎么样?”
安东尼奥饶有深意地看着苏湄说:“湄,你虽然戴了订婚戒指,可一天没结婚,一日还是自由身,如果你觉得无法接受这样的生活的话,你还有机会……”他止住话语,目光却停留在苏湄的戒指上,久久不移开。他在和心魔战斗,苏湄一日不嫁,他就还有一线生机。
苏湄立刻正色道:“我既然做出决定,就不会反悔。我选择了我所爱的,便会深深爱我所选择的。”
安东尼奥不语,一口气喝下半杯酒,沉默了好一会儿,待甜品送上来之后他才开口说:“其实我很欣赏Ian,或者说,我羡慕他。不仅仅是因为他身上融合了东西方的知识和气质,更因为他有自由的灵魂和说走就走的果敢,潇洒不羁,满世界旅行,遇到喜欢的女孩子就会勇敢追求。你不在德国期间我和Ian也不时见面,聊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他认识你才十几天,可是他对你的了解远远超过在汉堡半年我所看到的你。我很沮丧,尽管我跟你可以毫无阻碍地谈话,可是Ian的存在让我醒悟,因为语言和文化的隔阂,哪怕我可以理解你99%的字面意思,但永远有1%是我们无法沟通的,那是骨血里与生俱来的东西。我嫉妒Ian,他跟你同源同根,你们提起某个名字就可以会心一笑,能一起背诵千年前的诗句,哼唱百年前的歌曲,畅聊我不懂的文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