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奥从随身的皮夹里面掏出一张卡片给苏湄看,是易安手写的,用中文写着苏湄的名字,标注汉语拼音,还用德语写了几句解释。
安东尼奥接着说:“Ian说,你的名字来自古老的诗句,形容一位美人站在水草茂盛,雾气弥漫的水边,湄这个字仅仅是写在纸上已经如此好看,意境更是让我浮想联翩!可这是我无法理解也模仿不像的文字。他告诉我你出生于中国最古老最精致的城市,在江南水乡长大。我也不知道江南水乡是什么意思,他说,你想象一下威尼斯,湄的家乡就是含蓄版的东方威尼斯,白墙黑瓦,素雅洁净的环境里滋养了如你这般最迷人的女孩子,不仅容颜娇媚,而且诗意盎然。他还写下一首诗给我,说那形容的就像你,是他家乡一个诗人在千年之前写下的,意思是天上云朵和地上鲜花都想拥有你的容貌,你是从月亮里面飘落人间的仙女。多美妙!他对我念了一遍,仅仅是那种节奏感和韵律美已经让我神魂颠倒,可是我学不会,湄,他能理解你的深度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我很嫉妒。”
安东尼奥翻过纸片,背后是易安隽雅飘逸的钢笔字写着:“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这是李白的《清平调》,苏湄无法准确翻译,因为格律平仄,因为优美的韵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苏湄忙说:“Ian对我的夸奖言过其实,我们中国人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意思是,如果你喜欢一个人,那个人在你眼里就是最美的,因为热恋中的人都被爱情遮蔽了双眼。”
安东尼奥看着苏湄,蓝眼睛里面是深不可测的湖水:“湄,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身边也有那么一个人,不需要太好,我喜欢就好。我愿意用世界上最美的诗歌去赞美她,我会念诵圣经的雅歌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给她听。这样的对象,也许我曾经得到过,可是我把她弄丢了……”
苏湄担心话题发展到无法收场的地步,顾不上是否失礼,站起身来,止住话头:“安东尼奥,时间很晚了,我们都睡觉休息吧,明天见。”
安东尼奥立刻起身,一直把苏湄送到楼梯口,目送她回房间。
这一夜苏湄做了梦,安东尼奥一直凝视着她,他的脸越来越巨大,如天空覆盖而下,无处可逃,苏湄掉进他湖水般的目光中,冰冷的水淹没头顶,她大声呼救,没有光也没有声音,一片黑暗……
次日安东尼奥都一直陪着苏湄,天气放晴,浅蓝的天空上飘着铅灰云朵,间或有阳光洒落。苏湄换一件一件红色羊毛大衣,安东尼奥赞说好看极了,像朵玫瑰花。
见苏湄心情不错,安东尼奥提议开车出去兜风,还特地带上相机。车库门打开,停放着好几辆车子,他去年夏天撞过一次的那辆银灰保时捷也在里面,当然已经焕然一新。犹豫片刻,安东尼奥选择一部大红色的奥迪R8,这车是办公室小李子的梦想座驾,大幅照片一直贴在格子间里面,所以连苏湄这个汽车白痴都认得。
苏湄捂住脸说:“开这辆车会不会太夸张了一点?我们只是去散步,开那部四门的黑色奥迪就可以。”
他笑说:“我不过是喜欢这颜色,外面是冰雪世界,一抹血红才有画意,别人看见了觉得赏心悦目,就好像你穿这件衣服走在雪地上一样的美感。”
上了车,安东尼奥一路往山下开,盘山公路全是陡峭的弯道,苏湄有点胆战心惊。下到平原上,路上一辆车没有,他一下提速到200,推背感让苏湄心跳加速,但是看他愉快的神情,苏湄忍着不敢吭声,他毕竟不是易安,可以随意撒娇使唤。哎……还是和易安在一起自在一些。
开了一段路,进入缓缓起伏的丘陵区,安东尼奥减速慢行,指着远处一片房舍对苏湄说:“这边是我的牧场,养马和牛羊,我家平日吃的牛奶和奶酪都是自产的,比外面买的更好。雪融之后马场就会重新开放,你可以来学骑马。”
苏湄开玩笑地对安东尼奥说:“原来你是个很有钱的Farmer(农民,特指为了谋生而种地的人)。”
他大笑起来,认真纠正苏湄:“你的英文比你的德语水平差太多,正确地说,我是Peasant(能自给自足,可以不靠任何人,不买任何东西的人)。别的不提,只我的马场就有好几匹血统高贵的冠军马,配种一次就可以净赚十万欧,你可别当我是种土豆的乡巴佬。”
两个人停在坡上下车,安东尼奥贴心地用他的大围巾把苏湄裹紧,自己倒是不怕冷,只把大衣的领子竖起来。极目远眺,从平原上仰望,他的城堡显得更加壮观,苏湄想象从空中俯瞰的话,耸立的这处山峦会像一个逗号,他的城堡就是那个点,延伸的一条镇上的长街就是那个小尾巴。
安东尼奥的牧场此时冒着炊烟,衬在黑色的森林和雪白的原野之上,带来一丝人间烟火气,四周空旷,只有一棵大树孤单伫立,枝桠上覆盖着白雪和冰柱,美得不似人间景色。
安东尼奥取出相机,说:“湄,能走得远一点吗?对,朝着那棵大树往前走,我让你回头的时候再转身。”
苏湄依言往前走,雪很干燥,踩着微微陷下去,地毯般平整的雪面只有她一串脚印留下。走出去十几米远,安东尼奥叫她:“转身,看着我,对,就这样,很好!”
他按下快门,突然一阵冷风袭来,还裹着些雪花,苏湄赶紧拿围巾捂住脸,闭上眼睛,大呼好冷。他大笑起来,快门不停,当然不会放过苏湄瑟瑟发抖的窘态,只听他说:“以后你要习惯德国这种天气啦,今年还算好,12月才正经开始下大雪,去年的冬天从10月份开始,雨雪天气持续了整整6个月,好多人的抑郁症都爆发了。”
他又拍摄了几张雪景,苏湄叫唤冻僵啦,他才终于和苏湄一起上车,在车内回放拍摄的照片给她看。这次用的是一部崭新的宾得,安东尼奥最近都使用数码相机,尝试新的摄影风格。
安东尼奥再带苏湄去查看几处他的产业,有度假屋、酒庄甚至还有一处救济所,他告诉苏湄,那是慈善性质的,为无家可归的人提供免费食宿,每年的开支不小,所以他更加不能推卸责任,必须用心经营名下的产业,才能赚钱做这些善事。
“德国不可以有因为饥饿和寒冷而死去的人,否则就是国家的耻辱。”安东尼奥说话时认真的神情让苏湄钦佩不已。
她脱口而出:“我能帮忙吗?只是我不知道我可以做什么,烧饭洗衣打扫卫生?”
他想想说:“Ian说你会画画,也许你可以为我们的慈善基金会画一些明信片或者贺卡义卖,版权费我就不付了,销售的利润算你的个人捐款。”
苏湄皱眉说:“我不会油画,中国画不知道德国朋友们会不会欣赏。”
“别担心,德国也有很多人迷恋东方文化,我们试试看。”
转眼已到饭点儿,两个人都有些饿。此时已经远离城堡,安东尼奥提议就地找个餐厅吃饭。他在一家乡村小饭馆门口停车,里面的装修朴素而传统,墙上挂着一些狩猎而来的动物头骨,连头顶的灯也是鹿角制作。安东尼奥在狩猎季节也曾猎过鹿,他的生活娱乐不是苏湄所熟悉的普通世界。
随意点些乡村风味的菜肴,食物很快就送上来,两人正吃着,有个挺着啤酒肚的年轻男人认出了安东尼奥,含笑走过来问好,他也是蓝眼睛,但褐色卷发已经秃成地中海,带一块华丽金表,眼神有点闪烁狡黠,直呼其名:“安东尼奥!太巧了,居然会在这里遇见你,我正想找一个天气好的时候上山去拜访你呢。”
安东尼奥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不悦,但他还是客气地起身握手致意。那个男人看看苏湄,热情地自我介绍一番,自称是附近某处的一个城堡的主人,欢迎安东尼奥和他的“东方美人”一起去玩。打搅了好一会儿他才离开,安东尼奥没了胃口,放下刀叉,闷头喝水。
苏湄悄声问:“亲戚?朋友?”
他淡然说:“也许上溯四五代还能勉强扯上点瓜葛吧,是我母系那边七拐八绕的姻亲。一个新贵而已,不足挂齿。”
安东尼奥含蓄地说“新贵”,苏湄脑筋一转,那就是中国人所说的“暴发户”啦。“王子殿下”出身高贵,自然看不起土豪。苏湄觉得那人气质不佳,言谈粗俗,便笑问:“他的城堡比你的如何?是不是金子铺的地板,钻石镶的桌面?”
安东尼奥忍住笑意,压低声音在苏湄耳畔说:“他确实很有钱,做互联网发家,从我们家处理的产业里面买下一处破破烂烂的旧城堡,花了30万欧,再花300万维修,用200万买了些艺术品点缀门面,装饰一新,四处炫耀,呼朋唤友。我母系那边也是王族后裔,从前他自诩是我母亲娘家那边的人,如今买下我们家的城堡,又和VonThurnundTaxis家族扯上关系,糊弄不知情的人。湄,请你不要误解,我没有阶级歧视,我特别尊敬白手起家的人,只是不喜欢这种刻意攀附权贵的人罢了。”
苏湄大吃一惊:“再怎么破的城堡也不止买30万欧吧?这笔钱都不够在慕尼黑买座房子,为何要贱卖给这样的人?”
他耸耸肩,笑说:“湄,不赚钱的资产就是亏本,不如去芜存菁,现金到手另作投资,钱生钱速度更快,死守着破房子有什么用?如今德国破落贵族太多,新贵们花钱不多就可以买到一处摇摇欲坠的庄园,只是之后维护的费用是天文数字,年年花钱如流水,永无终结。这些事情跟你说你也搞不懂,还是Ian跟我聊得来,他对企业管理和投资有很丰富的经验,我从他那里得到很多宝贵的建议呢。”说着他眨眨眼睛,调皮得像个孩子。
苏湄宽慰地笑了,安东尼奥确实很欣赏Ian啊,但愿他们能一直这样做好朋友。